日影渐渐西斜。夕霞斗彩,烂漫天边。
二姨娘建议前去她精心为表少爷收拾好的洗星园瞧瞧,一行人便沿着曲廊,前往洗星园。
正走着,公输鱼偶然侧目,瞥见了旁边一座略显萧落的小园子。园门上,青木阳刻三字,拂云阁。
“哎,这里竟还藏着一处小园子呢,有花木挡着,险些就错过了。咱们进去看看吧。”
闻听公输鱼要进拂云阁看看,二姨娘眼底一凛!嘴上则是非常随意地说道:“呃,这小园子偏僻,多年无人居住,也疏忽了洒扫修葺,更是没甚值得一观的景致,不看也罢。走了这大半日,想必表少爷也该乏了,咱们还是赶紧去洗星园吧。那可是府中最好的园子,明镜高阁、景色尤美,最适合你们这些翩翩公子吟诗作对、把酒当歌了。就在前面一转弯便是。我为表少爷引路,请吧。”
二姨娘殷殷相请,公输鱼则是不以为然。
“哎,时辰还早呢,当家姨娘何必如此着急带小侄去栖榻处歇息?难得有这等参观帝都豪宅的机会,我可得把每个园子都细细看了,回去也好跟乡野小子们夸耀一番。”
说着,公输鱼便下了曲廊,穿过花木,直入拂云阁。
哎!当着众人的面,二姨娘自是心中捉急也不便强行阻拦,只得蹇眉紧跟了上去。
“吱嘎”一声,拂云阁的园门被推开了。
园子里,确实是一派久无人居的情形。白石地面的边角缝隙已覆上了藓子,花花草草也是不如别处那般规整。厅堂厢房倒是完好,水榭花庭也算齐全,却都是一副尘霜满面的模样。
唯一的可取之处便是那满园的桃树,因了无人修剪,反倒生出了天然之姿,早早地含了苞,比府中其它园子更显春意。
便是这唯一的一点可取之处,惹来公输鱼好一番赞叹,声称自己对此园甚是心悦。
“当家姨娘,您为小侄选的那洗星园,定是最顶级的园子,想必其气派奢华还要在适才看过的那些好园子之上。但小侄却觉得,那些经过专人设计规整的园子,金贵之气太重,身在其中总不自在。倒是这拂云阁,自然淳朴,别具一格,颇有几分我家乡落凤洲的乡野之韵。莫不如,我与班九便住这里好了。”
住这里?!二姨娘心头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那如何使得?这破落的小园子,怎能让表少爷这般委屈?还是随我去洗星园吧。”
“当家姨娘总归是客气,这小园子挺好的,哪里就是委屈到我了。”
“可这园子未经洒扫,也住不得呀?要不,表少爷先随我去洗星园休息,待我着人将此园子洒扫干净了,再搬过来便是。”
“当家姨娘不用再劳烦了。我与班九二人行装简单,自己收拾一下也就是了。这一路前来,偶有寻不到客栈人家时,破庙残屋,也是住得的。乡野小子,没那诸多讲究。”
“表少爷这是说到哪里去了?出门在外,怎能与在家中作同?此刻若真让你这般将就,家主知道了,定会责我怠慢不周的。”
说着,二姨娘侧目递出了一个眼色。
旁边几个眼皮儿活的婆子,接了这个眼色,立即领着众侍婢们上前,将公输鱼团团围住,随即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吵嚷嚷,嘴箭乱发,如早墟上一群泼辣村妇争抢廉价米黍一般,大有欲强行将公输鱼绑去洗星园的架势。
一时间,口水泼天,聒噪遍野,叫嚣、推搡、蛮缠,如蝇绕目,如针刺脑。此般阵仗,任是何等英伟雄浑的好汉也是断然招架不住的。
二姨娘斜着嘴角窃喜:哼,公输鱼,就算你口才了得,我倒要看看,你一个儿郎家,如何与这些不讲理的丫头婆子们破落纠缠?不走也得给我走!
不料,被“村妇围攻”的公输鱼,不仅没有丝毫不自在,反倒还乐了起来,一副享受“花团环绕”的模样,抚了抚鼻子,眯眯笑说道:“哎呀呀!今日有幸与各位妈妈姐姐们同游,甚是欢喜呀!逛了这许久,本以为大家都累了,不想各位妈妈姐姐们竟还如此中气十足,精神得很呢。那不如,咱们不要停,继续逛下去,可好?哈哈!哎对了,刚刚在府里走了一圈,如何没见到我姑母的住所呀?哪位引路,咱们即刻前去……”
一听公输鱼提到其姑母楣夫人的住所,那群张牙舞爪的丫头婆子们竟是如遭雷击一般,齐刷刷地往后一缩,全都退到了二姨娘身后,个个变了脸色、抖若寒蝉,颇为怪异。
一刹前还被花团环绕,一刹后便被避之若疫,公输鱼皱着眉头,一脸的疑惑不解:“哎?妈妈姐姐们,你们,这是何故呀……”
二姨娘恶狠狠地瞪了那群“莫名失态”的侍婢们一眼,心中暗骂废物,却又不得不赶紧替她们遮掩转圜:“表少爷别见怪。她们、她们也都走累了,待会儿,还要伺候府中夜食,你就莫要再与这些下人们为难了……呃,既然表少爷独具慧眼,果真看中了这小园子,那,我也不能拂了你的意,住下便是了……”
二姨娘妥协应允,却是话音未落,忽闻“咔吧”一声。
众人惊见,竟是旁边凉亭里的一根立柱折了!整个亭子随之一斜,摇摇欲坠!
“哎呀!”众人慌忙退后闪避,以防亭子倒塌被伤及。
二姨娘一副花容震颤的模样,慌忙说道:“表少爷瞧瞧,我早说这小园子年久失修、不宜居住,不想这便塌了,万一伤到你,可如何是好?这回,无论如何你也是不能住这里了……”
公输鱼抬眼微微一扫,但见那根断裂倾斜的亭柱,裂痕整齐新颖,明显是人为,且就发生在刚刚!
原来,二姨娘刚刚只是为了遮掩婆子丫头们的失态而假意妥协应允,实则是在以退让为幌子,暗地里下手折断亭柱,以此彻底断了公输鱼住在这里的打算。
不过……公输鱼唇角一翘:二姨娘,您可真是选对了方法呀,竟忘了我公输家的祖业是做什么的了?
“哈哈哈哈!”公输鱼突然就笑了,笑得众人莫名其妙。
二姨娘皱眉问道:“表少爷笑什么?”
“哦,是这样的。小侄在乡野家中时,每日都要做木工活儿,看见木头就想动手,此番出门月余,一直奔波于路,早已是手痒得很了,不想今日刚一入府,便遇到这亭柱折裂,岂非天赐良机,与我一解心念?”说着,她冲班九一抬眼角。
班九即刻将一只包袱丢了过来。
公输鱼接到手里,一扬,一展,包袱里的斧凿刀刨尺曲线锥便整齐地呈现了出来。
接下来,在众人齐齐呆滞的目光中,但见那些木工器具翻花一般,轮流在公输鱼的掌中盘着、转着。
矫正切割、扣合榫卯、贴补填缝……那手底的动作自带韵律,行云流水、轻快顺畅,快得直将众人的目力给抛出了老远。
夕照下,唯见木屑微飏,泼洒一碧淡金沉浮,直教人心生恍惚。待看得清时,那腐朽断裂的亭柱已像是被换成了新的一般,接口处平整光滑,完全看不出曾做过修补。
整间凉亭也已被扶正清理,四柱擎顶、牢固八稳,散发着洁盈的光芒,若长期蓬头垢面的隐士,被一双神鬼之手揭去了伪装,终得以清秀真面再度重见天日。
“好了!”公输鱼拍拍手,完工转身,就见身后众人全都大张着嘴巴,似乎是在准备共同喊出一个被震惊到没了音儿的“啊”字。
——如此快、如此神、如此手法,木工世家,端的不是浪得虚名也!
“哎呀,当家姨娘,这拂云阁真真是甚合吾心呀,哈哈。对了,小侄打算再将那边的围栏修一修,不敢再辛苦当家姨娘陪着……”
二姨娘回神,暗暗后悔不已、咒骂不迭——她折了亭柱,本是要逼走公输鱼,不想,竟是正中下怀,刚好撞在了其刀口上,如此一来,勾起了这木匠竖子的兴趣,再叫其离开,更是没可能了。
“呃,呵呵,难得表少爷高兴,那,你便继续吧……呃,对了,我已选了四个伶俐的丫头照拂你的起居;此刻,她们正于洗星园里洒扫;待会儿,我便将她们遣过这边来伺候……”
公输鱼随即叠手一礼:“小侄谢过当家姨娘。”
二姨娘轻福回礼,不由地心下思量:这个公输鱼,为何执意要住拂云阁呢?但见其脸上时时笑意盈盈,心思却是半点也猜不透。我自问没有纰漏,莫不是被其看出了什么?还是说,其选中这拂云阁,确实只是巧合?不管怎么说,若再强行阻拦,恐其真的生了疑,那更是不妙。看来,也只能暂且如此,稍后再作计较了。
二姨娘转身朝外走,出拂云阁园门的时候,不着痕迹地朝着桃林后的院墙脚边瞟了一眼。
那里,放着一口大水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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