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风影御桃而至,横扫如刀!
公输鱼应势一个翻身,跳出三尺开外。
“甘大人好身手呀。刚刚于内园里那一番狼狈逃窜,本王当真以为你半点功夫也不懂呢。”
这是?公输鱼站定,但见风影中赫然显现出来的,果然是那张绝华国色之容颜,溽玉凝酒,风雅天成,一颦一笑,皆为造物所钟。
呃,现在可不是看美男的时候……她忙按下自己的色心,垂目叠手一礼:“哎呀,下官惶恐,会翻两个跟头而已,哪里就能称得起‘功夫’二字?倒是滕王殿下您,出招如风似影,功夫高绝,看来,刚刚于内园里那一番追逐半点未露,竟是对下官手下留情了呢。如此,下官多谢滕王殿下不杀之恩!”
“呵,好一条如簧巧舌,端的是能言善辩呀。”成玦往前踱了两步,饶有兴致地瞧着眼前之人,“本王认识的甘棠,断是不会如你这般言语行事。说吧,你,是何人呀?”
成玦声音温雅,然却透着咄咄之势;公输鱼便回了一招死不承认。
“殿下说笑了,下官就是甘棠呀。”
“既是甘棠,不如,摘下面巾相见如何?”
“殿下可是忘了,下官正痄腮呢,病气可是会过人的,殿下不怕被沾染到吗?”
成玦唇角一勾,“不怕。”
公输鱼眉角一扬,“殿下不怕,下官怕。”
“好笑,本王都不怕,你怕什么?莫不是,怕摘下面巾,见你未曾痄腮,还是怕摘下面巾,见你不是甘棠?”
“下官是怕……”正说着,公输鱼猛然神色一凛,目光穿过成玦肩头,朝向其后,“晋、晋王殿下?!”
成玦下意识回头,刚转了一半,惶然一怔,不对!赶忙再转回来,果见那油滑之人已然射出袖中细线攀住了檐角,正待飞身而去!
在刚刚于内园里经历过那些烧脑费心、眼花缭乱的深计、远计、对手计之后,公输鱼突然于此刻抛出这等粗浅小计,任谁都会意想不到、防不胜防。
真真是奸诈得紧呢。
不过,成玦竟能这么快就反应过来是计,也是实实令公输鱼一惊,糟了!若是成玦的反应再慢一点点,她就能得逞如愿地翻墙而去了,可成玦反应太快,提前回了头,她便未能全身而退!
于是,成玦就有了机会,在公输鱼飞身而起的刹那,伸手一抓!
这一抓,竟是一下扯掉了公输鱼脸上的面巾!
哼,没法再藏了吧,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何人……成玦手执面巾,心中泛起了一丝畅快,却随着墨玉眸中映出的那个渐渐飞离的身影,一点一点,慢慢僵在了一片碧波沉凝中——就见那人的脸上,竟当真敷着两团黑乎乎的药泥!完全看不清真容……
逃离了攀桃雅苑的公输鱼,一口气跑到了外面的桃林深处,方才收线落地,胡乱地擦拭着脸上的泥污,自语道:“这个滕王,还真是既黏人又难缠呢,快能与我家表妹媲美了,幸亏小爷我早有准备……”
原来,她料到了滕王不会轻易放她走,便在出了内园之后,赶紧往自己脸上抹了些渠边的泥污,以防万一,不想还当真是用上了呢。
公输鱼擦完了脸上的泥污,在附近寻了一圈儿,也没找到班九留下的标记暗号,又怕脑筋异于常人的滕王再出其不意地追上来,便也只得暂且离开这附近,到桃林更深处去寻班九了。
而在攀桃雅苑里,成玦并未继续追,只是依旧玉立于内园的围墙边,看着留于手中的那方巾子——
万没想到,这面具揭了一层又一层,最终也未能得见此人真容,但是藏在这方巾子后面的那双眼睛,却是非常熟悉的。
正是那夜,在滕王府,突然从房梁上摔下来,落到了他的床榻上,隔着影较的身体,与他四目相对的……哎,等等,怎么感觉哪里有点别扭?在他的床榻,还隔着影……呃,总之,就是同一个人,亦是同样的以巾遮面。
那夜,此人不知是出于何目的,潜入滕王府,走时还故意丢给他一块带有切口的碎梁木,看似在好心提醒他府中另有人在他房梁上做了手脚。
他当然能看得出那是故布疑阵的脱身之计,不过,他也未动声色,而是将计就计,刚好可以借着“闹贼”之机彻查王府,揪出了他之前就一直在怀疑的两个暗桩,继而再设计制造小意外,将他们自然而然地除了去。算起来,此人留下的那块碎梁木,倒也算是帮了忙。
今日,他于“招贤雅宴”上进献楼船,正是在接之前“暖阁刺杀”事件的未完之局。
他于暖阁里舍身为晋王挡剑,获得了晋王的信任与亲近,之后便开始制作楼船,打算以此楼船为引,让柳下薇在雅宴上择机说出暗示之语,诱导晋王属意他来监管工部。
不想,在楼船入水运行的部分遇到了技术性的卡绊,始终未得解决。他找了工部的制造行家甘棠襄助。连日来,甘棠一直在帮他寻找解决之法。直到今时今刻,他等到了最后关头,终于等来了“甘棠”,可此“甘棠”却并非是真的甘棠。
开始,他不明此人为何要假冒甘棠、又意欲何为,便带着疑心与戒心,耐着性子看这场意外出现的“戏中戏”,却又在不得不与之一起“演”的过程中,莫名地感觉越来越有默契,尽管事先并无计划商议,现场也无甚交流,仅凭即兴应变,即可知晓对方一步步在作何打算、需要彼此怎样去配合。这着实让他震惊,不过,这还不是最让他震惊的。
接着,此人看似无意拽着他一起摔向水渠,实则是要以他的身体为盾,挡住众人视线,刹那间,别人看不见,他可看得清楚,此人手指之于楼船,翻飞拧转、拆装拼插,一番鬼斧神工般的改造,动作快得如电如闪,眼睛几乎都跟不上趟。“哗啦”一声,入水后,楼船便真的能运行了!多日未解之难,竟被此人于瞬间完成!这更加让他震惊,不过,这也不是最让他震惊的。
最后,就在众人全都因那楼船目瞪口呆之时,此人顺势赞他造船技艺,并开口邀他入工部任职,不着痕迹又恰到好处地给了晋王一个暗示,牵引晋王的思维方向,令晋王自然而然地产生让他监管工部的念头。诚然,这个暗示由身为工部官员的“甘棠”来给,断是要比原计划的柳下薇来给,更为合适。至此,此人一场“戏中戏”全程演下来,完成了本该由甘棠完成的“技术”部分,亦完成了本该由柳下薇完成的“攻心”部分,毫无破绽地助他成了事!这,才是最让他震惊的。
此人怎会知晓他在等甘棠?此人怎会知晓他的楼船需要改造?此人怎会知晓晋王在意两年前的东海败仗?此人怎会知晓现下工部补缺的内情?此人又怎会知晓他想要从晋王那里得到什么?
不可思议的刚刚好出现、不可思议的戏码与伪装、不可思议的神鬼之手段、不可思议的心机与应变、不可思议的一切,就这么不可思议地于他面前发生了……
两三碎桃漫卷而起,旋拧成风,欺上玉颊,便不知是谁的微凉。成玦侧目,但见桃枝密密匝匝,交叠错落,那软粉之色交融在一起,如雾如烟,让人看不清、分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