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玦仅有的那些与母亲相关的模糊记忆中,似乎也有类似的场景。
那时他还很小。到了七月七,母亲总会拿出一些首饰珠贝作为打赏,让自己宫里的宫婢们每人都给他做一件针线物件,以此评比大家的女红。于是,他戴着新的虎头帽、穿着新的雀纹氅、蹬着新的翘角靴,各种璎珞绦穗铃铛配饰挂满了身,手里也拿着这样一个棉布老虎,被一群宫婢们团团围着,装扮着、收拾着、评论着……女红好的,女红不好的,得了大赏的,只拿到安慰赏的,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母亲,也笑得很开心……只是,他怎么也记不清母亲当时的样子……
时间残忍地将一切都抹了去,只把他一人遗弃在了现下这陌生而冰冷的世界,令他于慌恐孤独中不知所措地踽踽独行,再难寻得那些有温度的往日旧迹……
“哎!主子小心!”
听到喊声,成玦惶然回魂,方才发现,原来自己只顾出神,没留意险些将手里拿着的棉布老虎沾到水。
这棉布老虎,终究已不是当年的棉布老虎。
影较一把将棉布老虎从成玦手里夺了去,仔细地擦拭着。
成玦瞥了影较一眼,嗤笑道:“瞧你宝贝的。本王看这针黹功夫也不怎么样,你花十个银锾子投来,一点儿也不值当。”
这话影较可不乐意听,当即指着成玦的发束,回敬道:“那也总比您花五万金买一枝破荆钗值当得多吧……您还好意思插在自己头上,看着跟条柴似的。莫不是当真有了心悦的女子,打算着随时送与人家……属下劝您趁早死了这份心,就您这眼光,选这破荆钗,天下间哪会有女子看得上呀?您可千万莫存什么非分之想……”
成玦暗暗撇嘴——因为他在茂通坊木记金玉铺子里花五万金买了一枝荆钗的事,影较可是拿着府中账本追在他屁股后面足足念叨了十几日,说他乱花钱败家,疑他有心悦的女子,各种的怨念就没停过。这才刚刚放下,怎的又给勾了起来?这一开头,影较这个唠叨鬼,还不得念上几个时辰?
“哎呀!这水怎的突然就凉了?”成玦假装打了个寒颤,以此断了影较即将开始的长篇大絮叨。
因为他们刚被赶出东宫的时候,实实过了一段苦日子,所以影较素来是非常心疼钱的,而且,影较这个重度恋主癖患者更是容不得成玦心里装着别人,所以他才会对那支荆钗如此耿耿于怀,但无论如何,在影较眼里,什么都比不过成玦的身子最重要,遂,即便是在这样闷热的夏夜,听闻成玦喊水凉,也是大意不得,他马上忘记了刚刚的各种不悦,将那棉布老虎往怀里一揣,忙不迭地取热水去了。
打发了影较,成玦勾起唇角一笑,随手从发束上取下了那支价值五万金的荆钗。影较说天下间没有女子能够看得上这荆钗,他却觉得,天下间没有女子能够配得上这荆钗。
月影划过成玦肩颈处露出的如玉般光滑的肌肤,落在颤动的水面上,轻轻漾着,而他手中拿着的荆钗,则是于这般月影下,泛着幽幽的翡色。
那是曾于丹火中粉骨的玳瑁玉石,化作了万点碎闪,浸入了历经数代沧海桑田的沉水凝香乌木中。玉石,乌木,本是不该相遇的截然两物,却相遇了,且能不惜碎了自身,只为彼此相溶、合为一体、凝作一钗。这份敢于舍身历劫、但求共生同存的情愫,便已胜过世间所有的珠玉金石了。
这让成玦联想到了自己与公输鱼。他们原也是有着不同的境遇,本不该相遇的,却还是相遇了。在各谋其事的过程里,他们也是难以相容,可偏偏又能在一次次的设局破局之中,难能可贵地心意相通。
买这支荆钗时,成玦本是想直接送给公输鱼的,不料,公输鱼完全不领情,说什么“女子着钗,男子擎簪”,竟是扬言要将这荆钗转送给其表妹。
如此,成玦倒觉得不如留着自己戴了。谁说男子不能着钗?插于发束中,安能辨我是钗簪?
于是,那日原本相敬如宾的送钗,最终演变成了呲牙咧嘴的抢钗。
想到这些,成玦有些不高兴,又将荆钗插回到了自己的发束上。
虽说闹了些不愉快,可买荆钗的这五万金,无论如何都是必须得花的。
一者:这些钱是成玦替晋王“代管”工部所得的各方赏赐与孝敬,自然是要花给晋王看。他越是如此荒唐地一掷数万金,晋王对他便越是放心。
二者:大事即将掀起,这个时候,成玦需要一个证明,令自己可以置身事外。还有什么能比“滕王正在忙着花五万金买一支荆钗”更好的证明呢?这么一个荒唐之人,谁会相信他能与什么正经的大事有关?
成玦早已查得茂通坊木记金玉铺子幕后真正的店主是公输鱼,而公输鱼在他面前总是一副特别缺钱的样子,既然这些钱总是要被挥霍出去的,那便赏了公输鱼吧。毕竟,公输鱼这颗棋子可是给了他许多的惊喜与收获,他想给这颗棋子一点奖赏。所以,即便当时他明知公输鱼是在与那掌柜一起做局坑他,他还是欣然跳了那坑,甘之如饴地让他们把钱“骗”走了。
对了,说到那木记金玉铺子,成玦忽又想起,日前听柳下薇说,公输鱼主动上门“和解”,还送了一场交易,以帮忙找出射霓为交换条件,让柳下薇以晋王名义着官府兵马将此铺子查抄了。这倒是有点儿意思。
公输鱼自己给出的理由是,闹出点动静助其整合帝都耳目网。表面上看,欲借晋王之名,找晋王的心腹柳下薇相助,倒也说得通,可公输鱼的目的仅是如此吗?
细想想,柳下薇收买了雪鹰,公输鱼便除了雪鹰;成玦知晓木记金玉铺子,公输鱼便弃了木记金玉铺子。如此一来,他们对帝都耳目网仅有的一点点了解与关联便是被公输鱼就此整合之机彻底斩断了。
看来,公输鱼特地请柳下薇去查抄木记金玉铺子,除了确实需要,另外当还有意以此来告诉成玦,整合后的帝都耳目网从内到外固若金汤,别想再继续染指!
内部整合,外部肃清。双线并行,一举两得。
“小木匠,好手段呀……”
成玦的这句慨叹,声音并不大,却是生生地将一个人给吓得险些丢掉半条命——不是别人,正是公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