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抬手。
姚丘便说:“权贵妃娘娘伤病初愈,陛下恩恤,无需娘娘劳累出迎接驾。”
奚嬷嬷与那小掖奴即刻收了“欲去通禀”的忙碌架势,施礼谢恩。
姚丘暗暗地与奚嬷嬷对视了一眼,顺带着又瞟了一眼奚嬷嬷身边配合着演戏的那个刚刚从奉龙殿传信回来的小掖奴——公输鱼,不禁暗暗思量:这小掖奴戏演得不错,透着股子机灵劲儿。底下的人怎么办事的?这等人才怎给分去了安鸾宫,不知我身边正缺一个这样的小跟班儿吗?如何也不知道给我留着……
见姚丘拿眼睛瞟自己,公输鱼忙回了个毕恭毕敬的颔首礼,哪里知道,姚丘竟是看上了她,正打算着找机会跟奚嬷嬷将她讨了去做跟班儿呢!
皇帝一行入得安鸾宫,在奚嬷嬷的恭引下,直接去了花园。
此刻未至辰时,朝阳初升,彩晕漫天。那些着了色的云,一层叠着一层,高远着、凝润着。南风徐,于花园里悠然流荡,似旧时往事,拂于沧桑之面,牵出一幕幕温软。
朝霞之下,权贵妃正轻妆便服地在园子里伺弄花草。金辉撒在她的额间鬓角,有晶莹的反光,那是珠贝一般的汗滴。此时的她,与往日凤冠霞帔正襟危坐整肃后宫时的她,截然不同。少了威严庄重,倒是多了股子少女般的青春气息。
皇帝不由地停下了脚步。
眼皮儿活泛的姚丘忙摆摆手,令众人退到了一边。
听到脚步声,权贵妃回头,见是皇帝“悄悄”地来了,面色一惊,又一喜,随即嫣然而笑。
那笑容带出一股散淡悠慢的随和亲切感,竟是在瞬间令皇帝心神一晃,好似回到了过去,好似又看到了一个早已不在的旧人。
就在皇帝晃神间,权贵妃已经走过来站到了他面前,也未见大礼,只是轻轻一福,施了个家礼,微笑招呼道:“陛下来了。”
皇帝看了看她面上几处尚未完全消散的被蜜蜂叮咬的红痕以及手中拿着的几棵不知名的花草,问道:“爱妃伤病刚愈,不好生将养着,这是在做什么?”
“谢过陛下体恤,臣妾身子已无大碍,只是,瞧着陛下近日来精神不佳,倒是令臣妾心中挂念。看,这是兰迭香,有安神助眠的作用,然其味道略苦,不宜直接泡水饮用,遂,臣妾便琢磨着,令人将此物烹了,做进菜肴里,再呈与陛下,既可盖去其本身的苦味,亦能收到药效,助陛下提振精神。”
“爱妃有心了。”皇帝从袖中掏出金丝方巾,亲自为权贵妃擦拭额角的汗珠。多年前,他也曾如此这般为另外一个不喜与人相争只喜伺弄花草的女人拭汗。
权贵妃看着皇帝的脸,温柔道:“陛下的眉宇间略带疲累,可是为国事太过操劳?还望陛下多多保重龙体。不如,叫医人丞过来瞧瞧,可好?”
皇帝并没有回答权贵妃的问题,只是将视线投进花圃里的那些花花草草,深叹了口气,说:“这几日,朕时常会想起一个人。当年,她也是种了满园子的药草,并时时关注朕的气色与睡眠,常常弄些药膳与药茶,与朕滋补。”
权贵妃略微垂了垂眼皮:“陛下说的,是端妃。”
悠悠慢慢的风,送来微微的凉意,将那人的名字卷了去,带去辽远的异世,让那早已消散的灵知晓,这久违的世间,还有人会提起她。
“不瞒陛下说,臣妾懂的这一点花草药理,也都是当年端妃妹妹教与臣妾的。她素来性子澹薄,与世无争,又见多识广、深谙药理、风趣豁达,实乃玲珑妙人。不想,在当年那件案子之后,她竟郁郁而终。每每思之,着实令人惋惜。”说到这里,权贵妃眉角一扬,试探着问道,“陛下精神不佳,莫非是因为在惦念端妃?”
闻此言,皇帝看了权贵妃一眼,似有忌讳顾虑,然,熟悉的场景与药草的味道恰到好处地勾着心中旧念,而眼前之人也是曾有过共同经历风雨数年的旧人,心中积郁于此时倾倒便是再合适不过了。
遂,皇帝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太子谋反案之后,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忌讳得很,无人敢再提起他们母子。渐渐地,朕也竟是将端妃给忘却了。也不知为何,现在突然又想起了她。当年,朕并未因那逆子作下的滔天祸事牵连怪罪与她,可,万没想到,她竟会、竟会决绝自戕。她是在怨朕呀……”
没错,当年太子谋反案之后,太子被诛,其母端妃并不是郁结病亡,而是自缢而亡。只因皇族自戕乃大丑闻,有损皇室颜面,便只能对外宣称,端妃是郁结病亡。这个,若皇帝不说,其他人断是不敢说的,即便是权贵妃,刚刚也是用了“端妃郁郁而终”来指代。
皇帝的这一番话,是在追忆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更是在遮掩自己曾经的凉薄与亏欠。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他断不会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任何不对不妥之处,即便是此刻内心不安、神思难宁、备受困扰。
跟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权贵妃对此自然是心知肚明,但,身在皇宫,这世间最富丽堂皇之地,一言一行,也只能是用同样富丽堂皇的外壳包裹着,伪以冠冕好听的理由,方不算是失了皇家体面。
那么,该如何才能不损皇帝的颜面,同时又能解了皇帝心中的困扰呢?
权贵妃早有打算。
“陛下素来恩宽,体恤家人、泽被天下,料想端妃妹妹也不会真的怨念与您,只不过,成璋乃是她的心头肉,就那么没了,以她的性子,又如何能够独活?”
皇帝拧眉,峥嵘往事,再现眼前,却是莫名地升腾起了一股怒气,“当年,那逆子成璋谋反,朕一时气急,方才下了诛杀令,却并无真的杀他之意。都怪湘王成瑜,半点也不懂得朕的心意,竟真能对自己的皇长兄下了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