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阳第二次彻底落下地平线后,白易行与黄巢便已能透过薄如蝉翼的云幕看到华灯初上的汴梁城了。
白易行收起真气所化羽翼,与黄巢一同御风直下,悄然落入城外五十里的一片果园。
黄巢从腰间摸出一块碎银,随手往地上一丢,然后便伸手折断一根被沉甸甸的金黄大梨压弯的树枝扛在肩头。
白易行压低声音,皱眉道:“你这是干嘛?”
“买水果啊!”黄巢一边理所当然地回答,一边伸手拧下一个比他拳头还要稍大一些的大梨,在衣服上用力蹭了蹭塞进嘴里。
“不告而取就是偷!”白易行怒道。
“我不是给钱了么?”黄巢将梨从口中取出,摊手道:“一块至少一两的银子,换这七八个梨,到底是我亏还是他们亏?”
白易行脸色涨红,一时间却又不知从何反驳,哪怕他自幼上山,对世俗流通的货币没什么概念,却也知道一两银子买八个梨确实是只多不少了。
黄巢见他语塞,忍不住嘿然道:“你这小子,真是被那些所谓的道德君子给灌了一脑子不切实际的浆糊。”转过身去,边走边说:“前人是说过,不告而取即是窃,但是前人同样也说过,‘且欲图变通,安能守拘束’。小子,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你说对于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种下这片果园的农户而言,是守着这满园的梨子有用,还是用梨子换来钱有用?”
白易行嗔道:“你这根本就是强词夺理!”
黄巢摆了摆手:“能自圆其说的,便不是强词夺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做人间疾苦?”说罢,突然扭头冲着白易行揶揄道:“生而为人,人间道都还没修明白,又修得什么神仙道?九层高台起于累土,根基全无就想得道,呵呵,白日做梦罢了!”
白易行被他如此嘲讽,心中早已恚怒不已,刚想反唇相讥,黄巢却已经扭回头去大步走开,一个梨子从他肩头飞出,不偏不倚落入白易行手中。
“人间疾苦不是看出来的,是亲口尝出来的,白仙师~”
白易行接住梨子,犹豫了一下便凑近嘴前,咔嚓一口用力咬下。
甘甜的汁水充盈口腔,还带着一点淡淡的泥土腥涩。
黄巢笑道:“怎么样,尝出了什么?”
白易行沉吟不语。
黄巢便好整以暇得一口一口啃着手中的梨子,耐心等他开口。
“甜的是里面的果肉,苦的是果皮外没来得及擦去的泥土。”
黄巢一拍手,笑道:“不错不错,白小子,大道可期!”
白易行整束衣衫,躬身行礼道:“多谢指教。”
黄巢老实不客气得受了这一拜,笑道:“呦,这就跟寡人冰释前嫌了?”
白易行直起身子,眸中满是前所未有的宁静祥和:“一码归一码,抛开这次点拨之恩不谈,我还是觉得你是个混蛋。”
“哈哈哈,宇宙本就一片混沌,圆润如蛋,你叫寡人混蛋,寡人只当是夸奖。”笑罢,黄巢又正色道:“天地造化,奥妙无穷,知道了果肉甜,果皮苦才只是找到了其中的一个规矩,而人间大道又是由无数个各种各样的规矩组成,想要彻底弄明白何为人间道,除了要拿出留心万物,不惧艰难的韧劲儿,也要有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的巧劲儿,小子,任重道远啊!”
白易行点头道:“受教。”
黄巢挠了挠脑袋,似乎是有点不大适应此时此刻犹如先生传道一般的诡谲气氛,随意的挥了挥手赶走几分略显尴尬的气氛,接着便转身迈开大步道:“走吧走吧,赶路赶路。”
白易行强忍笑意,大步跟上。
想不到从初识至今,无论是什么场合都是一副潇洒从容做派的黄巢,竟然也会有如此尴尬不自在的时候。
月上柳梢,心情大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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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易行跟在黄巢身后,迤逦走上一条偏离官道的乡间小路,人烟越发稀少,土地也愈发荒芜。
渐渐地,白易行心头开始笼上一层不安得疑云:汴梁地处中原,又是一国帝都,乃是当事人口户数最为密集的名城大府,怎么会在城外仅仅三十多里的地方出现这般诡异的一大片空白?
几次开口相问,却都被黄巢顾左右而言他得避了开去。
白易行心知此人一向是想说的不等你问自然就会告诉你,不想告诉你的哪怕你说破天去也绝对不会吐露一个字,于是便也不再多问,打定了主意走一步看一步,起码现在来看,自己对这魔门天帝还颇为有用,一时半会儿绝不会坑害自己。
一路走来,黄巢早已从之前的别扭心态中拔出,且没过多久便故态复萌,荤素不忌得与白易行扯起闲篇儿。
白易行却一反常态,即便黄巢有意逗弄,故意说些下流段子,他也照单全收,不曾反驳一句,如此一来倒令黄巢摸不着头脑,过了半晌直到一片树林渐渐出现在道路尽头,这才慢慢回过味儿来,情不自禁哈哈笑道:“好嘛,寡人这也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前脚让你留心万物,后脚就成了你观道的对象儿。”
白易行笑而不答,扭头扫了一眼那片树林,转而问道:“既然之前问你为何此处这般荒芜你不肯回答,那就换个问题请教:此间离那普度寺已然不远,为何我们不干脆直接御风而去,反而还要徒步走上这许多路?”
黄巢将手中最后一个梨核吐掉,拍拍手道:“好狡猾得小子,说是换个问题,不还是在拐弯抹角得问同一个问题?”说着,冲着白易行鬼祟得眨了眨眼,故作神秘得压低声音道:“此事其实涉及一桩秘辛,换成一般人,我还真不告诉他。”
说罢,指着树林道:“你且看看,那片林子有什么古怪?”
白易行紧走两步,借着皎洁月光遥遥眺望,半晌才扭头道:“周围一片荒芜,唯有那一处的树木却极为茂密,瞧来极为突兀。”
黄巢笑咪咪得点点头,道:“还有没有?”
白易行定睛再看,眉尖缓缓皱起:“林外有一层几乎淡不可见的光华流转……这片树林是一个护门阵法!”
黄巢拍手道:“照哇,你这对被青鸾之力和玄武精魄点化过的招子果然好使。”说着轻轻拍了拍白易行肩膀:“当初我第一次来此,就是因为没有你这对好眼睛,这才吃了大亏!”
黄巢遥指树林,凌空画了一个大圈道:“这片树林之所以显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根本原因就在于,它根本就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
白易行闻听此言反而更加疑惑了:“此话怎讲?”
黄巢双臂环胸,缓声道:“普度寺没有大雄宝殿,只有主殿一座,供得也不是释迦,阿弥陀,药师诸佛,而是曾发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萨。”
白易行轻轻皱起眉头,模模糊糊得明白了一点什么。
黄巢接着道:“既然供得是地藏王菩萨,修的自然就是地狱道,所以整座寺庙平日里都暗藏地底深处,唯有每月十五极阴之时才会悄然破土而出,重现世间,而每一现世,方圆数里的生气便会被寺庙从地底带出的阴煞之气吞噬一空,长此以往,附近自然也就成了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
白易行点点头,转头望向黄巢静待下文。
黄巢久等不到白易行截口发问,顿时便觉得好生无趣,但既然已经铺垫了如此之多,不一口气说完必然会憋的十分难受,无可奈何之下,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普度寺中没有别人,只有一个不知道活了多久的老和尚独自一人看守寺庙,只在每月十五这天才会打开寺门,待有缘人前来登门饮茶。”
“喝茶?”白易行这回实在是憋不住了,嗜茶如命的和尚他也不是没有见过,玄慈大师就是活生生的一个例子,但是在月圆极阴的半夜等人登门奉茶的和尚还真的是头一回听说。
“一杯忘近忧,两杯丢远虑,三杯掺了点佐料的忘忧茶水下肚,前世一点执念和今生万般缠扰就此忘得一干二净。”
白易行惊咦一声,道:“那岂不是与孟婆汤一模一样?”
黄巢嘿然道:“小子你当这忘忧井的水源在何处?正是传说中孟婆所镇守的黄泉忘川啊!”
白易行大惊:“不是只有人死之后,进入轮回之前才会喝孟婆汤以忘尽前世么?怎么这位普度寺的大师在人活着的时候就给人喝忘川水?”
黄巢嗤笑道:“世间千方百计想和过往一刀两断的人又何曾少了,这有什么稀奇?”说着他摆手道:“偏题了偏题了,重新说回这个普度寺。”
“这片树林种的全是柳树与槐树两种至阴之木,因为常居地底,这里的柳槐近水楼台先得月,趁机吸纳了无穷无尽的幽冥阴气,每到现世之日便对月吐纳,故而就此形成了一个极厉害的幽冥结界,若是不做准备就贸然潜入,即便功力通玄如寡人一般也必遭反噬。”
白易行抬起眉毛:“不是有老僧开门揖客么,为什么我们还要悄悄潜入?”
黄巢翻了个白眼,差点没忍住就是一个暴栗砸在白易行头上,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这小子还真是奇怪,说你蠢吧,有些时候偏偏聪明得一塌糊涂,说你聪慧吧,有些时候又奇蠢如猪……都告诉你了,老和尚是等着给人喂孟婆汤的,你还要当面去跟人撞个正脸儿?”
白易行嘴唇嗫嚅,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改口问道:“那我们需要准备什么?”
黄巢闻言,嘴角突然露出一个促狭微笑:“准备一个你就够了。”
白易行遽然后退半步,心头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你别乱来啊,我跟你讲,我会生气的……啊,黄巢你个王八蛋拽我衣服干嘛?啊,你不要得寸进尺,裤子是万万不能脱得!啊,救命啊,好歹给我留块遮羞布……驴操的黄巢,我要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