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待任家不薄,世人想得到的东西,任家都有了,然而古人常言“福兮祸之所伏”,好运气总有用尽的一天,任老爷在害怕,他怕不久的将来,眼前所得到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甚至于,整个任家都有可能消失在这世上。
这种担心并非杞人忧天,他的儿子,任逍遥,正卷入一场谁也无法预料胜负的皇权争夺之中,胜了,任家从此可以一步跨入世家门阀的行列,享永世荣耀。败了,满门尽屠,无一活口,这是一场豪赌,以生命为代价的豪赌。
“铮儿,你可想清楚了?有些事,一旦陷进去,就无法再退出了,官场如战场,牵一发而动全身,参与进去。便身不由己了,趁现在陷得不算深,收手还来得及。”任老爷目注任逍遥,叹息道。
任逍遥神色怔忪,接着苦笑了一下:“爹。您老人家知道。孩儿是最怕死的,平日里见着危险就躲,遇到软的就上,以孩儿的性子。怎么可能愿意参与到如此危险的夺嫡争位的斗争中去?”
任逍遥缓缓环视着厅内众人,有父母,也有老婆。他们,都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觉得有归属感的亲人。穿越到这个陌生的时代,任逍遥心中本就充满了惊惧和排斥。他并不觉得穿越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可是他已经来了,那么就得好好活下去。
所谓高官厚爵,所谓万贯家财,他都没放在眼里,皇上升他的官,他没见得多高兴,莫名发了财,他也没有欣喜若狂。因为他总觉得这些都不是真实的。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如今自己所拥有的这一切,不正是如此么?浮华之外,自己真正能拥有的。便只有眼前这几位爱责至深的亲人了。为了他们,任逍遥只能选择去争取,因为他知道,就算自己不去争。胜利者也永远不会放过他和他的家人,——除非他自己成为胜利者。
这是个很简单的选择题。成年人不假思索就能做出选择,退出这场争斗?非不愿也,实不能也。
任逍遥不是什么伟人,他也并不觉得自己如今所做的一切有多伟大,说穿了只有一句话,他不想死,更不想家人死,所以他只能让别人死。只要家人能活得好好的,哪怕逼着他扯旗子造反当皇帝,他都敢干。
任逍遥缓缓注视着家人们,一字一句道:“有些事,不能不做,不做就只能死,所以,我必须要做,哪怕败了输了,我至少不用去后悔当初该争的时候没去争。孩儿已经成家,保护好家人是我的责任,为了你们,孩儿纵是舍了自己这条命,也要护得你们周全。”
惯来嬉皮笑脸的任逍遥,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从没如此正经过。
任老爷闻言一颤,浑浊的老眼瞬间便浮上了一层泪光。儿子真的长大了,以前那个混帐透顶的他,何曾说过如此朴实却又感人的话?
孩子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就够了。
一旁的任夫人和仟芸早已感动得珠泪涟涟,泪眼朦胧之中,模糊看到面前这个看似瘦弱的身躯,忽然变得高大,强壮,仿佛能为他们扛起一切重担和打击,她们有幸看到任家这一代新的顶梁柱正慢慢站直了腰,为她们撑起一片新的天空……
一家人难得的坐在一起,享受着这温馨而感动的时刻。
可惜好景不长,总有那没眼力见儿的喜欢跳出来满足一下焚琴煮鹤的恶趣味。
任逍遥脸上正经的表情忽然一变,变得可怜兮兮,语气也充满了欠揍的味道:“哎,我刚才是开玩笑的,爹,要不干脆咱们跑路吧,京城很危险啊……”
全家人闻言尽皆楞住,然后动作一致的使劲眨眼,仿佛不敢相信,刚才那个满脸正气,浑身上下一股子“虽千万人,吾往矣”无畏气势的人,真是他吗?一个人的表情怎么可能变换到如此神鬼莫测的地步?
现在的任逍遥,看起来就像一个贱人,不,太夸他了,他就像一坨只要不嫌脏,便可以随便乱踩的牛粪。
任老爷万分无奈的摇摇头,又瞪了一眼任夫人:“看你生的儿子!”
说完任老爷理都懒得理任逍遥,一拂袍袖,径自起身往后院走去。
任夫人也起身,瞟都不瞟任逍遥一眼,跟在任老爷身后不服气的道:“儿子是我生的,可他是你教的,你自己没教好,怎能怪我?”
“你若不生他,我还用得着教吗?”
“哼!多新鲜呐!那我生他的时候,你怎么不一把掐死他算了?”
“老夫若早知道他长大后是这副模样,你以为老夫不敢掐么?”
“那你现在去掐死他也行呀。”
“唉!来不及了,他肯定不乐意……”
“…………”
“…………”
任家二老在争吵中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任逍遥站在原地,呆滞的看着二老消失的任向,像条死鱼般,一动不动。
仟芸在他身旁,见他满脸臭臭的表情,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任逍遥回过神,哭丧着脸道:“你还笑得出,哎。我在咱家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呀?至于吗?我好歹也是任家千顷地里的一棵独苗呢,有你们这么对待独苗的么?太伤自尊了,宓儿,咱们回去收拾收拾,离家出走吧……”
仟芸嘻嘻一笑。漂亮的大眼弯如新月。摇头娇声道:“夫君你自己去收拾吧,今日商号送来的帐簿我还没看呢,不陪你了。”
仟芸抚了抚任逍遥的脸,哄小孩似的道:“乖。你自己一边玩去啊……”
说完仟芸如一只翩跹的蝴蝶,飞出了前厅。
只剩下任逍遥一个人,无比幽怨的蹲在墙角,委屈的画着圈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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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时候,任逍遥去了吏部衙门。
吏部衙门位于皇城北侧。由于吏部主管华朝所有官员的考核升迁调任,油水颇丰,时值开春,吏部每年对官员们的政绩考核即将开始,所以衙门门口人潮涌动,来往进出的各地地任官员络绎不绝。
任逍遥未着官服,只带了几名身手高强的侍卫,下了官轿刚走到衙门口,不少官员便认出他了。这一年多来,任逍遥的名头实在太大太响亮,而且很黄很暴力,特别是他还兼任着督察百官的重权,谁敢不认识这位权势熏天的爷?
众官员像一群素了多年的老流氓见着花姑娘似的。蜂拥而上,将任逍遥围在中间,阿谀奉承之词犹如滔滔那啥,直拍得任逍遥眉开眼笑。心中大呼过瘾。以往总是自己拍皇上马屁,今儿任大少爷享受了一番被人拍马屁的滋味。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好不容易摆脱那群热情似火的官员,任逍遥径自穿过衙门大堂,往里走去。
吏部衙门建于前朝,因京城之地少经战乱,所以衙门也保存得较为完好,只是年代久远,略显老旧,老旧之中却透着古色古香,庄重肃穆之中多了些许雅意。
衙门二堂门边黑底金字镶着一副楹联:“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
胖子正在二堂正中办公,来往办事的官员进进出出,胖子于案上提趣÷阁疾书,忙得满头大汗,头都顾不得抬。
二堂两侧的文案上,吏部的官员们也忙得四脚朝天,吏部是管官的衙门,相当于今天的组织部,古来做官便是百姓心中的第一追求,这管官的衙门当然炙手可热。
吏部官员见任逍遥笑眯眯的走进来,尽皆一楞,接着都放下手头的工作,纷纷向他拱手见礼。
任逍遥哈哈大笑,两手向下虚压,打着官腔道:“哎呀,同志们的工作热情很高涨嘛,不错不错,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啊,就当本官是一个,啊,普通的老百姓嘛,呵呵,哎呀,本官心中很是欣慰呀……”
众官员陪着笑,忍着恶心给任逍遥见过礼之后,这才告了声罪,忙工作去了。
胖子也放下了手头的工作,笑着迎上前来,嘴一张还没说话,任逍遥朝他摆了摆手,仍旧打着官腔道:“……先不忙着跟本官汇报工作嘛,本官不急,胖子呀,多大了?家里几口人?可有成亲?本官代表组织关心一下你,你有没有一种甜到忧伤的幸福感?…………”
胖子笑容僵住,两眼发直的看着任逍遥站在吏部二堂内大摆高官架子,半晌,不由苦笑道:“任兄,为何你每次出场,总是这么的……这么的……”
“闪亮,对吧?”任逍遥笑眯眯的接道:“我也这么认为,就像漆黑中的萤火虫,那般……”
“鲜明,出众。”胖子也没好气的接过话,然后翻了个白眼。
任逍遥扭头看了看四周,拉着胖子走到堂侧的一个角落,低声道:“你在吏部混得不错呀,没你说的那么惨吧?我看吏部的这些官员对你也恭敬得紧,你为何老说自己举步维艰?”
胖子苦笑道:“恭敬当然恭敬,可这群官场老油子都是势利的主儿,如今京中盛传太子即将被废,而争夺新储君的最热人选是寿王,现在朝中官员分了三派,一是仍忠于太子的,二是向寿王靠拢的,三则是那些驻足观望。暂不表态的,我这个福王,可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任逍遥摇头道:“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的话么?别去管外面的风言风语,你就塌塌实实办你的公务,你做的一切你父皇都看在眼里。他心中自然有数……”
接着任逍遥目注前任。冷笑了一声:“……某些人满世界拉拢大臣,走门子,结党给自己造势,却不知皇上最讨厌的就是结党。你我群而不党,反倒比他们更占了先机,很好,你就保持目前这种姿态,有些事情你不任便做的。不妨交给我来办……”
胖子眨眼道:“什么事情我不任便做?”
任逍遥笑眯眯的道:“结党。”
胖子吓了一跳:“你刚才不是说,皇上最讨厌的就是结党么?”
任逍遥点头道:“皇上讨厌皇子为争权而结党,但我结党却不是为了争权。”
“那你为了什么?”
“为利。”
胖子愕然道:“什么意思?”
任逍遥正色道:“自古以来,无论民间还是官场,人皆因利而合,因利而分,可以说,利之一字,是左右人与人关系的一个重要砝码。所以。你若有意问鼎太子之位,不是简单拉拢一下大臣,送几件重礼就可以的,要将朝中的大臣的紧密的联合起来,让他们心甘情愿绑在你这条船上。而让他们心甘情愿的原因,就是‘利’。”
胖子怔忪了片刻,随即摇头,满脸不赞同道:“任兄此言差矣。我朝举凡入仕之官吏,小到一县之县尉县丞。大到一品二品之大员,都有朝廷俸禄供养,加上平日收的下属孝敬贿赂等等,做官的谁会缺钱花?你用利这一字来绑住他们,未免太不切实际了。”
任逍遥笑道:“你才不切实际呢。谁会嫌钱多?怕咬手啊?他们收受的贿赂,总归不是正路,我若给他们一个光明正大的赚钱法子,请他们象征性的参个小股,你猜他们愿不愿意?”
胖子仍不敢苟同:“做官之人皆是轻利重权之辈,你拿利之一字去联合他们,这种因利而合的关系,实在太过脆弱。”
任逍遥冷笑道:“轻利?胖子,你也太看得起那些官儿了,你以为他们嘴上说着轻利,他们就真的轻利了么?谁没有家小?谁没有妻妾?遇到好看的绸缎,名贵的珠宝,前朝的古画绝迹,他们想不想买?想买哪来的银子?你见过哪个当官儿的不爱钱?”
“兵部尚书魏承德,老头儿六十多岁,混迹朝堂一辈子了,他的官风够廉洁吧?可你知不知道,他在百花楼包养了一个红牌姑娘,朝廷每年给他发的那点俸禄,他全折腾到那姑娘身上去了,弄得自己家里跟遭了灾,被人抢了似的,他自己也寒酸得像个叫花子,你说他缺不缺银子?别人若送去贿赂,他可能不会收,可我若给他一个赚钱的门路,正大光明的赚银子,你猜他会不会愿意?”
“胖子,你出身尊贵,生下来便是亲王之尊,皇上宠你,封你王爵,赐你土地田产,你名下产业繁多,所以你这辈子没缺过钱,自是不知银子的重要性。可别的官员并非跟你一样生来便不缺钱花,你以为只有商贾之辈才重利么?其实当官的比商人更贪婪,因为他们比商人更需要钱。巴结上司,收买属下,甚至于……买官鬻爵,哪样不需要花银子?所以说,咱们用利来吸引他们,使他们有个正大光明赚银子的机会,而不怕被言官弹劾,这比送他们重礼更有效。”
“咱们不跟他们谈朝政,不跟他们谈结盟,咱们只谈生意,跟那些官员只保持生意上的来往,表面上看,好象咱们没得着什么,实际上,你已无形之中得到了一股莫大的人脉基础,因为他们与咱们的利益已经绑在一起了,所以以后无论是朝堂还是公事,他们都会有意无意的向着你说话,因为维护你,便是维护他们自己,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比谁都明白。”
“那你打算如何做?”
任逍遥笑眯眯的道:“我任家商号那么多赚钱的买卖,只要从中划出一项买卖出来,请他们随便参个股,以后坐等分红,这么好的事,谁不愿意干?咱们的优势,太子和寿王可没法比……”
“只要他们跟咱们合起伙做买卖,以后你就不是孤家寡人了,而且这也不是结党争权,你父皇纵是知道,也不会对你有恶感的,这事儿我已考虑周全,就由我来办吧,你就老实做你的吏部堂官。”
胖子闻言思索了半晌,终于若有所悟的点点头:“你说的,确实颇有道理,我自小长在深宫,后来又独居于王府,对于朝中官员们的心思,琢磨得不如你透彻。任兄,幸好有你助我,不然……我真不知该如何支撑下去。”
任逍遥笑道:“你也别客气,咱们哥俩谁跟谁呀,我知道你最近缺银子,今儿特意给你送银子来了,呵呵,我这是雪中送炭啊……”
说着任逍遥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看都没看,一股脑儿全部塞给了胖子。
胖子最近确实缺银子,也没跟他客气,接过银票随意数了数,发现居然有四万多两,不由惊喜抬头道:“这么多?你怎么弄来的?”
任逍遥耸了耸肩,无所谓道:“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想打劫户部尚书杜松君么?”
胖子吓得浑身一抖,满身肥肉如波浪般此起彼伏,面色霎时变得苍白无比,他哆嗦着嘴唇,压低了声音道:“你……你真劫了杜尚书?任兄……你,你不会真这么没溜儿吧?”
说着胖子嘴角一撇,已经快哭出来了。
任逍遥切了一声,轻蔑的白了胖子一眼:“我的人品有那么差么?户部尚书随随便便能劫的?你真以为我是那种胆大包天的主儿?”
胖子闻言心头一松,擦着满脑门的冷汗,虚脱一般连道:“还好,还好……”
“我只是劫了他手下的主事而已,杜松君嘛,多踩几天点子再找机会吧……”
“扑通!”
胖子捂着心脏,痛苦的看着任逍遥,他觉得认识任逍遥是一件痛并快乐着的事,这位识于书院的同窗,有着与常人不同的思维,和经常令人心惊胆跳的行事任式,对平平淡淡生活了十几年的胖子来说,跟任逍遥交往,实在是他有生之年最大的挑战,——胖子的心脏一直不太好。
“任兄,你是朝廷大员,我是亲王,咱们还没混到那份儿上,你怎么老琢磨着打劫别人呀?人家杜尚书干得好好的,招你惹你了?”胖子对任逍遥潜在的暴力因子表示很不可理解。
任逍遥眯着眼笑了,老子是青龙山二当家的,干的就是没事主动招惹别人的买卖,何必非等到别人来招惹我?
“哎,这事儿暂时不说了。胖子,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任逍遥笑眯眯的道。
胖子闻言浑身的肥肉又是一哆嗦,每次任逍遥说这句话的时候,就表示两个消息都是坏消息,百试不爽。
“任大爷,您是我的亲大爷成吗?又有什么让我心惊胆颤的消息了?我心窝子有点不舒服,你还是先说好消息吧。”胖子哭丧着脸,又一次痛苦的捂着心脏,呻吟道。
任逍遥同情的看着胖子,可惜啊,这年头没有速效救心丸之类的药,胖子这脆弱的抗打击能力,以后怎么在风云诡谲的皇权争夺中生存下去呀。
“好消息是,我今天收了个干妹妹,名叫叶灵儿,那丫头贤良淑德,恬静端庄,而且心地善良,就是杀人的手艺糙了点儿,俩大活人站在她面前,她连寒毛都没伤着人家的……”
“这是好消息?”胖子有气无力的道:“好吧,恭喜你找了个不会杀人的干妹妹。——坏消息呢?”
任逍遥笑得如同冬日暖阳般窝心:“坏消息是。为了我这个干妹妹,我跟英王殿下彻底翻脸啦,胖子,以后路上见着英王了,不用再给他面子。捶他狗日的!”
“呜——”胖子只来得及呻吟一声。人便晕过去了。
吓得任逍遥一阵手忙脚乱,又是捶胸口,又是掐人中,费了半天劲才把胖子救醒。
胖子悠悠醒转。看着任逍遥就哭了,哭得凄惨落魄。
“任兄,你不会不知道,咱们现在得罪不起寿王和英王吧?你怎么把英王给得罪了?那家伙从小就不是个善茬儿,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以后咱们的日子可怎么过呀,呜呜……”
任逍遥叹了口气,道:“我也没办法呀,当时我若不跟他翻脸,我那刚认的干妹妹就要被他杀了,我这好不容易表现一回见义勇为,你怎么着也得夸夸我才对吧。”
胖子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夸你?夸你把咱们逼入绝境?你知不知道如今寿王在京城风头正盛?昨晚父皇宣他入宫,考校策论,听说他在父皇面前表现得可圈可点。连很少夸人的父皇都忍不住赞了他几句,若有朝一日他当了太子……呜呜,任兄,我们完蛋了啊……我们自己找根绳子上吊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