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往出得皇城后,到西市买了些易容需要的材料,然后凭借儿时的记忆,找到了一处已经荒废的破庙。
这座破庙曾经是她与向临玩耍之地,在很久以前也曾香火鼎盛,只因别处又新建了一座更大的庙,才日益衰败了,最终落得香火尽灭。
这里面有太多她和向临的回忆,可惜眼下容不得她回味,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做,她不得不控制自己不要再想。
向往照着书上所述,将自己易了容。完毕后她看了看水里自己的倒影,有一瞬间的恍惚。
眼前的自己,已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摸了摸自己的新脸,感觉些许不自然,她仿佛只是个寄居于他人身体的灵魂。
好在这张新脸看上去眉清目秀,倒也算得上是一张讨人喜欢的脸,不会让人觉得反感。
可当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惧意才真正袭来。
此番混入军营并不比潜入皇城,她需要在军营中生活一段时日。在这一段日子里,她不仅要掩藏好自己的身份不被同僚怀疑,还要克服一个女子在一堆男人中生活的困难,更要为了达成目的去接近那身居高位的大将军。
这一系列的环节中,但凡只要有一环出错,她就会落得个冒充禁军之名。大棠军纪严明,她必定会身首异处……
更重要的是,倘若找不到向临,自己又出了事,那一双父母又该如何是好?
前进是找到向临的希望,后退是父母有人照顾的保障,两头都是至亲,做什么选择才不会让自己愧疚?
自幼阅书无数,从小通情达理的向往,从来不曾感到如今日这般的煎熬。
但后退不前,从来不是她行事的风格。于她来说,这辈子最难做到的,是在困难面前什么也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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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棠永仪五年四月十九日晨。
朝云叆叇,霞光初生。
大棠禁军驻扎于长安城内,负责保卫皇城及皇宫的安全。向往来到禁军军营前时,只见营内屋宇重叠,建筑排列整齐有序,营地门口的哨塔上赤色的军旗高高飘摇。整个军营庄严肃穆,禁军们个个披坚执锐,昭示着大棠鼎盛的军力。
禁军驻营设在皇城的西面,如一头横卧着的雄狮守卫着皇城。军营的南面是训练的校场,北面则是侍养战马的马场。军营内分了几个营区,有将军们的营房区,有放置武器盔甲的兵器区,也有禁军们夜里留宿的住舍区等。
大棠禁军共有近万人,下辖十二卫,由正二品的大将军统领。十二卫分布在皇城之内,分别负责宿卫宫禁、内厢仪仗、唱警应跸、京城烽堠和宿卫弓箭等事宜。
向往向守卫禁军出示了腰牌,略有些忐忑地步入了军营。
她现在虽然有了真实的禁军身份,但未免在获取军令时露馅,她还须先搞清楚“自己”是干什么的。
此时正逢禁军们上值的时点,大多禁军都涌向了军营的门口。向往深吸了口气,走了几步便忽地一下躺倒在地。
“有人晕倒了。”
她预料中的声音随即响起。
一群男人立刻凑过来围观,你一言我一语的,可惜在他们的话语当中,向往并没有得到有用的信息。
这时有人拨开了人群,叉着腰用夸张的语调叫了句:“哎呀,这是谁啊,大早上倒在这了。我看看,是不是那群‘番上’1其中的一个啊?”
他身后的跟班附和道:“就是他,他叫韩耹。”
叉腰的人像是逮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朝向往的腹部狠狠踢了一脚,“喂,起来了。躺在这装什么死,挡了爷的路。”
见向往没反应,那人又踢了一脚,还是没有反应。
“怕是真的晕了。”有人说道。
“这帮土鳖的身子骨也太差了,怎么动不动就晕啊,也不知道是怎么混到禁军里来的。”那人说着,用鞋履狠狠踩了下向往的手,“我看看,是不是真晕了?”
这一下仿佛是千斤重物突然落下,正所谓十指连心,向往猝不及防,感觉手疼得都要断了。但她还是硬挺着一动不动,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土鳖,可惜了,要不是一会还要上值,我今天就多陪你玩玩。”那人道,随后对身旁的人说,“去告诉那死胖子,大爷今天在路上踩死了一只鳖,叫他来收鳖尸。这倒霉玩意,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万一真有点事咬我一口,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不久后,人群散了,只剩向往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他们口中的“胖子”过了好一会才跑过来,推了她几下不见动静,便一路背着她回到了住舍,把她放到了韩耹的床铺上。
她这时才敢睁开眼睛。
胖子在她身边焦急道:“韩耹,你怎么了,你不会死罢?我这就去找军医过来给你瞧瞧。”
向往摆摆手,“不必了,我没事。”
“怎么就晕倒了呢?”胖子纳闷道,“……你的声音怎么好像也变了。”
“我中暑了,嗓子也不舒服。”
胖子拧着眉毛,“你若有事可别硬挺着,性命要紧,看看军医不丢人。我爹说了,毛毛细雨湿衣裳,小病不治大病难医。万一……”
向往虽然真的感到很疼,但见他有些天真的模样,不禁露出了微笑,“我真的没事……”她刚才想叫他的名字,却陡然间反应过来自己根本不知道他叫什么。
“他们这些人,就知道趁人之危。我爹说,人善被人欺。你说我们是不是太善良了,他们才老是欺负我们?”
正所谓货有高低、人有贵贱,韩耹和胖子这些别人口里的“番上”,出生不在京城,参军时间又短,一没有资历二没有背景,叫那些个官家子弟欺负的原因其实显而易见。
见向往不语,胖子又道:“等明日符虎回来了,定要叫他替你讨回公道。符虎力能扛鼎,一拳就可以把他们打得脑瓢开花。”胖子说着,好像已经看到对方跪地求饶的样子,自己嘿嘿笑了起来。
“不行。”向往道,“等我好了,我们一起打。”她半开玩笑地想制止他天真的想法。
这时恰有人走进屋里,坐到了自己的床铺上,冷冷地说了句:“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胖子急道:“酸秀才,你偷听我说话!”
“你爹没告诉你你的嗓门有多大?”那人嗤笑,“脑袋比瓜大,脑仁比枣小。”
“你这个臭酸秀才!会做二两文章了不起?”胖子急得抓住旁边的枕头就丢过去,枕头却连人家的边都没挨着。
向往拉了拉胖子的衣裳,示意他不要再争执。“酸秀才”取了什么东西后也没再搭理他,只瞄了向往一眼,复又出门。
向往往身上摸了摸,试探胖子:“我的腰牌好像不见了,我得去补一下腰牌。”
“腰牌丢了?那可得扣一月的饷钱呢。你都病了,明日再去罢。仓曹参不在,大将军好像这两日也休沐。”
“还得经过仓曹参才能见大将军?”
“须得先到仓曹参那取户籍文书。”胖子点点头,然后轻柔地摸了摸她的额头,“……你的病不轻罢?”
“哦,是我忘了。”
胖子帮她盖好了被子,“你休息会罢,我得走了。再晚些司阶又该不让我吃饭了。”
“你快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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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走后,向往坐起来,打量了下周遭的环境。
这显然是禁军们的宿间,长形的屋子里沿着墙置了两排床铺,每排约可躺下十人。床铺上的被子被叠的很整齐。在屋子的最里面有一张矮小的案几,案几上的笔架吊着几支洗净了的毛笔。
向往早就听说大棠禁军军纪严格,想必就是这重复单调的军营生活,才致某些血气方刚的男子无处发泄,以欺侮同僚为乐。
向往走出了宿间,四处张望了一下。
此时军营中来往之人寥寥,禁军们大多都上值去了,若轮不上值的也到校场训练去了,留下的都是像她这样的伤病之人。
趁此机会先去找一找大将军的营房岂不正好?
等大将军休沐回营,她便可以快些拿到军令。如是这般想了想,向往便做了决定,摸索着向将军们的营房区走去。
她正行至半途,突然身后有人叫了一声:“前面的,站住。”
她左顾右盼,发现周遭并无他人,显然那个声音是冲着她来的。向往深吸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两名身着铠甲的高阶武官正朝她走来,只是离的有些远,看不清长相。
等那两人走近了,向往便谨慎地低头行礼,“大人。”
“你为何不去上值,倒在此处闲逛?”
这人说话的腔调让向往觉得有些熟悉,就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见过。
“属下今日中暑晕倒了,故来此寻军医看一看。”
“四月春寒刚过,怎么会中暑?”
“属下不通医理,只知胸闷气滞,今天又当众晕倒了,以为是中暑。”
那人不知如何应对,询问身旁之人:“大将军,您看……”
大将军?!
向往心道:大将军今日不是休沐么,怎会在军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可惜的是,还没有到仓曹参那取户籍文书……
“韩耹。”那大将军终于开口,“你若是病了就该在住舍养病,莫要随意走动。”
大棠禁军为数近万,韩耹又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番上”,这统领十二卫近万禁军的大将军竟然会认得他?
向往疑惑地抬头看了眼,眼前的人却叫她惊得说不出话来。
眼前的大将军铁甲铮铮,身后赤色的披风微微飘动,他只手捧着头盔,另一只手按在佩剑之上,剑眉星目,偃傲之姿……
正是她苦寻了多日的离染。
离染……
怪不得她觉得二人的声音很是熟悉,原来正是离染与卫诚。这个事实让向往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竟愣住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