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骑军一处靠城门的驻防营地门口,只见一队马兵急匆匆地鱼贯入内,紧接着大将数员奔了进来。这里的驻军以骑兵为主,一个军同样不满编,只有二到三个指挥,一千多骑。
赵匡胤便在刚进营寨的一群人里。他抬头一看,只见有一片空地校场,周围有一圈矮的土夯墙和藩篱,有人值守;校场旁边一片错落的房屋便是兵房。
正好一个指挥使带着数骑策马上来拜见,赵匡胤立刻就叫出了姓:“王指挥,有人来传军令吗?”
那武将抱拳答道:“来了枢密院的人传令,军令在李都虞候那里。下令咱们未得枢密院调令不得乱动,然后就加兼都虞候为防御使、给咱们的将士赏钱。”
赵匡胤挥了一下手,带人来到了中军行辕。这铁骑左厢第一军的军都指挥使是王审琦,正和他在一块儿;别的中低级将领也没看到人,一时间他们进了行辕内就觉得里面空荡荡的。
亲兵和随从留在外面,一行五人进了大堂,目前只有赵匡胤等几兄弟和赵普。
王审琦这时才忍不住问道:“皇后和侍卫司郭绍联手,要拿咱们开刀?”
赵匡胤和赵普对望一眼,来不及给王审琦解释……不过王审琦等人看这形势,大约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只是包括石守信等亲信在内所有人到现在都还不能确定赵匡胤的兵变计划。
赵普平素足智多谋,此时也拿现状毫无办法,问道:“主公,该怎么办才好?”
“让我稍稍静一小会儿。”赵匡胤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抬起手撑在额头上,手掌在黑而宽的额头上摩挲了几下。他看起来很苦恼的样子。
赵匡胤现在心里有万般波涛在奔腾、百般思虑在纠缠,无论有多么不甘心和憋屈,无论有多少理由,也无法阻止他渐渐面对现实:失败的阴影已经到了眼前。
这时他放下额头上的手掌,回顾左右四人。他意识到,人世炎凉,各人都会顾自己;若非在场的几个人和他一样不可能被饶恕,他们同样不愿意拿全家性命开玩笑。(如果郭绍到了失去朝廷大势支持的必败田地,他手下的嫡系同样剩不了几个人跟他;禁军首先是周朝和皇帝的军队,家眷大部分都在东京、靠朝廷供给军需,然后才依赖各自的武将,轻重有别。)
“为今之计,应该还能调集一部分人马,鱼死网破罢!”赵普道。
赵匡胤摇摇头,就算能通过嫡系指挥使召集起来一些军队,战斗力就不敢想象了。铁骑军确实是精锐,攻打外敌很凶猛,但在这种完全不占理、没有胜算的逆境下内战,将士愿意拼命才怪。
“其实从早上卯时钟鼓敲响的那一刻起,咱们就已经败了。只是咱们实在难以接受那样的结局,非要等到最后关头才愿意放弃。”赵匡胤颓然道,“权力场就如战场,甚至比战场更加凶险、激烈。别人有备而来,先手一旦开始就会循着他们的计划逐次展开停不下来。而且对方的计划肯定是先猜中了、或者奸细打探到我们的企图,专门针对咱们部署。
咱们从失去先手和主动的那一刻起,继续在原来的路子上应对,就一步落后、步步落后,跟着别人定的规矩亦步亦趋,始终只能追随他们的节拍。”
赵匡胤一掌拍在案上,“所以,咱们现在就算在原来的路子上挣扎到最后,结果还是那样、毫无用处;说不定咱们越挣扎,敌人越高兴……好借机享受咱们的绝望,发|泄他们的仇恨!
赵某人就算输光,也输得起,不能叫别人小瞧!现在咱们应该另辟战场,叫别人追随咱们的路子。”
“主公另有蹊径了?”赵普急忙问道。
赵匡胤看了他一眼,叹道:“现在我们还有机会先手干另一件事,当机立断出奔……目前为止,都是郭绍的人马在上蹿下跳;咱们并没有动兵,整个禁军也知道咱们什么都没做。如果郭绍立刻挑起厮杀,于局面不利,他暂时还不敢轻举妄动。这便是出奔的先手时机,早作打算!”
赵普:“……”
“如果我没猜错,只要赵某和诸位兄弟没死,符后还有点明智的话、就不敢拿咱们的家眷泄|愤。”赵匡胤道,“如此一来、就算咱们败了,也能尽可能保护家眷……也不叫对方报仇痛快!”
赵普问道:“去哪里?”
赵匡胤看了一眼已经目瞪口呆脸色惨白的几个兄弟,沉吟道:“地方是得多想一想。”
……
皇城内,众臣已散去,继续忙活着紧张时刻的诸多事务,今天注定是最忙碌又紧张的一天。
郭绍情知还不到放松庆贺的时候……但这并不影响他狂喜的心情。因为大事到了这一步,已经渡过了最难的一关,形势已经全面向自己这方偏斜,胜利已经可以预见。
他容许自己暗地里欢乐,心道:容我先陶醉一番,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刻,也想享受品味一下此刻扬眉吐气的心情。
头上的利剑、随时准备灭他的仇寇、掠夺伤害他关爱之人的敌人,此刻完全处于下风,被打倒在地战战兢兢!有什么比这种大石头落地般的轻快心情更愉悦的事儿呢?
金祥殿的一间偏殿里,郭绍正被赐坐在符金盏的对面。前世今生,除了那一次的拥抱、这是离得最近的一次。
偏殿的门敞着,外面有宦官宫女在门口,能看见里面的光景;毕竟男女有别,敞着门在人们的视线下显得正大光明……不过宫室内只有他们两个人,还坐得只隔一张桌案,屏退左右在人们看来显然是为了商量机密。
但实际上他们没说正事。郭绍此刻暂时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中,没多少心思密议。长久的重担卸下来,他正忙着缓一口气,精神十分轻松。
“我看看你的懿旨。”符金盏的脸蛋仍旧红扑扑的,看得出来她的心情也相当好。
郭绍便从怀里把那临时找到的白绸缎伪造的懿旨拿出来,毫无压力地送上去。皇室的旨意,至少在这房间已经变得形同儿戏,伪造的东西可以拿出来观摩。
……符金盏随手去接那东西。她的心思很细、感情也很敏感,忽然之间她想起曾经给皇帝进汤的场面,皇帝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手、不愿意太亲近的场面。她便故作不慎地放到了郭绍的手上。
皇后的手,他不可能不注意,果然他脸上的表情都变了……不过他并没有躲避。符氏触碰到的瞬间,只觉得心坎上微微一颤。顿时很不好意思,急忙而快速地从郭绍的手指上挪开,把那东西接了过来。
仅仅是轻轻的接触,也叫符金盏心头扑腾直跳,实在是因为从来没有做过出格的事的缘故。打出生起,因为是卫王家的第一个女儿,家教额外严、比符二妹严得多;所有人都提醒她要保持礼仪、仪态,哪里这么大胆过?
符金盏不动声色,低头看了一番上面的字。她刚才还对这东西好奇,但现在又被另一种心情占据,低头看懿旨时轻轻说道:“之前我叫宦官给你送的手令,你还放着么?”
郭绍道:“收好了的……好像没有写什么要紧的事。”
符金盏道:“这是我第一次亲笔写东西送给男子。”
她说罢便悄悄把眼睛从绸料上抬起,看了一眼郭绍,只见他正把手摸着自己的胸襟,好像一下子很在意那一份手令了。符金盏见状觉得自己完全猜到了他的心思,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郭绍的细微表现,更激起了她的兴趣,当下忍不住更加大胆,一种豁出去的心情涌上来,又悄悄说:“你刚才碰到我的手了,这也是男子第一次碰我的手。”
说出这句话时,符金盏微微有点后悔,脸上愈红。怎么这样的话自己也说得出来!太过分了点。
郭绍愣在那里,显得有点木讷。符金盏猜测,估计他有点不信,但她自己并没有撒谎;说来估计都没人信,做皇后几年了皇帝居然没碰过她的手,上次抓住她拖行也只是抓的手腕,还有袖子挡着,没抓到她的手。
符金盏想起那件事,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左额头,伤口还有个浅浅的疤没好完全,几个月都不好估计很长时间都不能消散了。此时她心里的恨意又毫无设防地渗透出来。
她从来都是高贵不可亵渎,只有皇帝曾经敢骂她贱人!骂一句不是最要紧的,关键是长期冷暴力和无声恐|吓之下的一次激化。她在狂喜的心情之余,又有了报复的欲|望。
她心道:古人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就是小人女子,我小心眼。实在没有那么宽广的胸怀把那么多委屈和气愤这么咽下去!
“记得在北伐之前,我说要给你奖赏和惊喜么?”符金盏的眼睛里露出无法读懂的眼神。
郭绍点头道:“记得。”
符金盏深吸一口气,问道:“那你想要什么?”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