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谭黎从奉元府回身,向顾辞禀明情况后,刘柄的安排便在顾辞预料之中,故此刻听他这样说时,也未像谭黎那般反应过激。
倒是刘柄,被谭黎这冷不丁的叫唤,吓得一激灵。
“不得无礼。”顾辞见状,不得不训斥谭黎。
谭黎到底年少,场面上的事经历过少,锋芒太露。
“不过,还请刘大人谅解,这一路而来我们遭遇了不少刺客袭击,且身携重物,这二百将士若离开太远,确实多有不便。”
顾辞的话让刘柄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一众官员也止不住地瞠目结舌。
然惊异过后,刘柄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转身与别驾傅有良耳语一番后,拱手正色回道:“臣让衙役立刻把后院收拾好,若轮班睡也还是能住下的”
说完便让傅有良去准备了。
如此耽搁良久,一行人才总算进了奉元府。
上百衙役,刘柄只留了十多个在公堂打地铺,处理一些日常必要的事务,其余皆暂时遣回了家。
谭黎的二百人分班值守,从府衙四周到府中各处,皆守卫重兵,夜里能同时歇息的也就四五十人。
待谭黎将兵力部署好,得了空才想起来要去医馆给禾时请个大夫。正要出门,巧撞见两丫头领着个背了药箱的老者匆匆进府。
“哎~”谭黎想上前询问,又不知如何称呼,一路跟到了客院,得知确是大夫便放心离去了。
安顿好一切时已沉沉入了夜,刘柄见顾辞舟车劳顿,禾时又病着,便没再多做打扰,差人分别送了合适的吃食过去,自己也就在府中常住的屋子里歇下了。
顾辞在屋里待着觉得闷,便踱步至院中小憩,今日是九月十一,月已半圆有余,恍恍有些亮光,斜照在西边厢房窗户前,窗中灯火通明,隐约能看见两个窈窕身影来往不停,似乎仍在忙碌着。
西厢房是禾时的住处,入夜前大夫给她瞧过,按她自个儿意愿下了几副重药,估摸着吃个两日就能转好。
顾辞收回目光,负手朝着东边夜空而望,东边墙根下,依旧是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晏晏的棺木静静的躺着,有一种不争岁月的淡然之色。
“公子。”
谭黎巡查到此,见顾辞仍在院中,便没多想,上前就打了招呼。
顾辞见他来了,收回思绪,寻了一处平整的石块随意而息:“坐。”
谭黎走近也坐了下来,将剑靠在一旁。
“对刘柄此人,可有改观?”
谭黎自奉元府受了气,回去时在顾辞面前将刘柄狠狠批判了一顿,顾辞当下那会儿将信将疑,心中尚有揣度,可亲眼见着刘柄时,才知竟与谭黎所述大相径庭。
谭黎原先也甚是纳闷,可想那刘柄看着虽然傲慢,倒不谄媚虚伪,应算不上什么恶人:“刘太守对您与对末将自然是不一样的。”
“为何不一样?”顾辞颇为期待地盯着谭黎,他虽比谭黎只大了二三岁,幼时也常在一处玩耍,但这一趟出门,他却不知不觉间成熟了许多。
谭黎答这话时底气不足,目光也不由躲闪,可嘴上还带着些倔强:“谄上傲下倒不至于···大约是欺我年少吧~”
顾辞抿唇一笑,他是理解谭黎的,哪一个心怀大志的少年不急于向天下证明自己的才能呢?
可又有多少事是单单凭一时志气便可成的?
“年少有何可欺的呀?”他眉目含笑,似问似叹。
谭黎却极认真:“年少轻狂,不辨人心,未尝疾苦。”
是啊,未曾尝过疾苦时,才敢肆意轻狂,待来日识得这人间,怕再难挣扎出半步了。
“幸好啊!”顾辞在心中暗暗感叹,原来自己还算年少。
月光似乎听懂了少年的话,柔柔地洒在清俊的面庞上,要替他们抚平两弯似蹙非蹙的剑眉,要钻进眼底照亮摇曳阑珊的心火。
当月光在院中划出一道弧线,终于给停置在东边墙角的灵车送去微亮时,天也将明了。
客院外不远处,稀稀疏疏传来一阵人群的喧闹声,顾辞被这声吵醒了,他利索地起身穿衣,对这吵闹却并不意外。
住在州府衙门,听见这样的动静再平常不过了。
奉元城本就不大,下辖郡县更少,大小事宜都得经这奉元府过,太守刘柄常常是天不亮便要起身,有时能忙到入夜去。
今日,便又因了一桩恶霸欺压的案子,起个大早赶上公堂。昨夜在公堂将就着的十几个衙役也一大早就卷了铺盖,饭也没赶上吃一口,便下县抓人去了。
现下,公堂前聚集了众多义愤填膺的百姓,刘柄极缺人手,不得已请了谭黎来帮忙。
当谭黎带着一小队将士铁甲银剑的大步踏上公堂上,围观百姓瞬间被这气势震住了,纷纷你推我让的往后退去,方才那股手舞足蹈谩骂撒气的劲儿也立刻消了大半。
谭黎瞧着这变化,心下不由窃喜,转身便朝刘柄得意地挑眉一笑。刘柄也谦诚地颔首,以表谢意。
这桩案子牵扯不少人,一办就是大半天,谭黎没见过公堂审案,因着兴趣倒不觉得疲累,其他将士则早就心烦意乱了。
顾辞也无事,用了早膳后,便在公堂一侧听着。整场看下来,倒发现刘柄竟是个精明果断,又极具魄力之人,这与昨日所见的他大不一样,顾辞渐渐对刘柄有了好奇之心。
下堂之后,刘柄又似乎有事,匆匆往后堂去脱了官服,换上一身短打。
路过顾辞身边时满脸歉意的行了礼,道是坊间还有几桩事情要忙,晚膳已安排下去在客院中厅设宴,以略表接风洗尘之意。
顾辞让他不必特意忙碌,自己在此只作过路之歇,明日便要北上回京。
刘柄倒不刻意虚与委蛇,但东道主之谊却非尽不可。顾辞见他坚持,却之不恭,便诚应下来。
府中无事,一日过得便尤其快,顾辞在屋内执笔细描,将这数月的见闻,政治优弊,诸官百态,地方风俗一一记录在册,时常对照分析。
这一晃神功夫,太阳也悄悄落山了。
西厢的禾时,服下重药,沉沉睡了一天一夜,这会儿才迷迷瞪瞪地睁了眼。
“郡主,您醒啦?”丫头见榻上有了动静,连忙放下手中的活上前轻问。
“现在什么时辰?”禾时撑着床沿起身,丫头赶紧去扶:“刚过酉时,郡主可觉得好些了?”
禾时轻轻应了声:“嗯。”
这一日睡下来,精神是爽利多了,咳嗽并未好全,一开口灌了气,又连着咳了两声。
“中厅方才来人传饭了,郡主您过去吃吗?”丫头从一旁架上收来外衣,正要替她穿上前,想想还是问了一句。
禾时正觉得筋骨酸的紧,肚子也饿了,比起缩在这屋里,不如去中厅用膳。
套上外衣后,闭了一日的门突然被打开,竟觉得像入冬了似的,一阵恶寒。
禾时搓了搓胳膊,向中厅走去。因离得不远,便也没让丫头跟着了。
原以为中厅只就顾辞一人,没想到谭黎与刘柄也在,三人显然已落座有些时候了,见着禾时出现,都齐刷刷地愣了一眼,而后谭黎与刘柄二人又立刻惶恐地站起身,请禾时入座。
这倒叫她有些不好意思了,微微福身谢过后,方才入座开席。席间,禾时也不曾说话,只听着他三人你来我往的行词斟酒。
一席下来,肚子虽填饱了,心情却憋闷的很,如她这般开朗多言的人,自离开西川后,真真是少言寡语了。
没有韦禹和晏晏护着,她怕自己说错一句话,都要惹了顾辞不高兴。
如此三思再三思,倒不如做个哑巴,只看只听,少说少做。也许这样便不会给别人添什么麻烦了。
“郡主为塔康百姓做主,公堂苦战蔡木春一事,前不久都传到咱们奉元来了。”刘柄突然说到蔡木春,生生将心思已不知道飞去哪儿的禾时给拉了回来。
“咱们奉元百姓都敬郡主是位豪杰呢!”若是以往听到这样的称赞,禾时尾巴能翘到天上去,可是如今这话却让她心虚,惭愧,不知由何而来的惭愧,强烈至极。
她突然想到顾辞曾经形容过的自己,“娇纵”“任性妄为”真的是这样吗?
刘柄的话唤起了禾时诸多的回忆,让她又陷入沉思而不顾回话。
直到瞥见顾辞如炬的目光,灼灼地朝自己射来,才下意识地猛然直起身子,逢场作戏一般地礼谦道:“刘大人过誉了。”
刘柄虽是男人,可为官多年,心思细腻,眼前这二人私底下的关系,只一顿饭功夫,他便猜了个七八分。
不过到底是皇家的事,他固然看出了什么,也只烂在肚子里去,犯不上拿出来嚼舌根子。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顾辞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向刘柄请教了不少地方上的军政管理方式,虽两人有看法不同处,但真诚交流下来,也都为对方的眼界和才能所折服,以致深夜仍不愿散去。
谭黎在一旁直打哈欠,禾时也没耐心再听下去。可那二人聊得起劲儿,谁也不好打扰。
于是,禾时便悄悄起了身,跟谭黎指了指屋外,表示自己打算先回去了。
谭黎会意,将禾时送到屋外,屋外已有入夜的凉风嗖嗖而来,原本因瞌睡而混沌的谭黎,经风一吹,瞬间神清气爽,清醒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