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下,偌大的院子里,有一位白如莹玉的美人。
她站在一口井边,一旁的灌木杂草半遮半掩。她先是对樱深深地作了一揖,然后转头望向身旁的橘清友,发出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声音。
不知从哪里翻涌出来一阵薄薄的雾气,将她的身子笼罩其间。
狂骨缓缓地从井中爬了出来,白布裹身的它聋拉着脑袋,贴在美人耳旁低声说道:“喝水吧~”
沈清朝着他瞟了一眼,然后飞起一脚便将这个不解风情的妖怪重新踹进了井里,顺带抽过一旁的石板把井口给堵了起来。
女人走到橘清友的面前,轻轻说了句:“我回来了。”
橘清友的脸上露出了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他将手从腰间的刀柄上移开,轻轻地碰了碰女人的脸:“绫绫音,是你么?”
女人两只小手攀上了橘清友的臂膀,她的脸上露出了温婉的笑意,她抬头看向天空,笑着说道:“又到了和大人约定的日子呢!”
沈清看到,橘清友的双手微微有些颤抖,他张开双臂,似乎想要拥抱眼前的女人,但是又像是在顾忌什么,两手终究还是重重地垂了下去。
“大人曾经说过,不论是何等锋利的刀刃,都无法将我们的誓言斩断,可那天,我终究还是没能等到您。”
女人伸出右手,摸了摸橘清友的脸庞,在她的无名指上,有一根黑发绑成的结随风飘舞。
“又是繁忙的公事,让您错过了吗?”
“我我”
橘清友望着眼前女人温和的笑脸,只觉心头像是被一块大石死死地压着,让他说不出话来。
“还是说,大人早就已经不喜欢绫音了呢?”
女人温和的话语,终于让橘清友下定了决心,他闭上眼睛,将这个妖怪拥入了怀中,他轻声说道:“小橘喜欢绫音,三十年前如此,三十年后,也没有变。”
尘封的记忆之门缓缓打开,他终于想起,自己曾是一名诗人。
“那为什么,您那夜没有来呢?”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沈清注意到,这个被称作绫音的女人,她的面孔已经完全扭曲了,她拥着橘清友的双手,露出了尖尖的指甲。
正当沈清准备动手阻拦时,橘清友却缓缓地开口道:“不是不想,实则不能。”
“和你约好的那一天,正是朝廷发动对平将门讨伐战的时候,橘氏虽然式微,但也收到了天皇陛下的密函,我不得不去,可我再次去找寻你的时候,你已经不在了。”
“我在继任家主之位以后,派了许多人去寻找你的踪迹,可都是一无所获。”
橘清友发出了低沉的叹息,他的脸上充满了愧疚。
绫音的指甲慢慢收了回去,转而给了橘清友一个大大的笑脸:“大人是个有担当的男人呢,绫音怎么会责怪大人!”
她其实不是要上门问责,只是想要一个解释,即使是一个美丽的谎言,亦能让她心满意足。
滑瓢拍了拍沈清的肩膀,两人会心一笑,同时朝着院门外走去。
事已至此,沈清如何还猜不出来这个妖怪的身份?
她叫骨女,亦常被人们称为“画皮”。
虽然早已死去,但却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某种执念,虽然身体早已经腐朽了,但灵魂却依附于骨骸上。
她凭着这种执念,驱动着自己的骨骸重新回到这个世界,要了结自己的心愿。
慢慢地,这种执念被特别化了,流传着的,是人世间最难以化解的感情。
对情人的眷恋和痴情支持着绫音的骨骸,带着灵魂回来相见,却一直被人偶中的付丧神给阻拦在了院门外面。
付丧神遵循三千代的遗志保护着橘氏的子孙,又不想再次伤害这个对橘清友一往情深的女子,只能想办法将她拦下,却让她心中的怨气愈发浓厚。
此消彼长之下,付丧神的力量逐渐枯竭,这也是为什么那沾血的脚印逐渐能够走进院子里面的缘由,而在橘清友的床头挂上般若的面具,则是已经快要消散了的付丧神在给橘清友一个提醒。
这个从死界归来的女子,她无血无肉亦无心,只有一具枯骨,而倘若将美人皮穿上,就需要吸食旁人的鲜血来维持不腐不坏。否则不过月半,就会腐坏变质,散发恶臭,不可再用。
她不想伤害无辜的人,所以她将自己的人皮视作珍宝,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将它绑在了脚腕上,只期待有朝一日与橘清友再次相会时,依旧展现出自己最美的样子。
“女人啊,总想在心仪的男人面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沈清微微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空中,今天又是月中,天上的月亮,是一轮冰冷的满月。
院子里,橘清友褪下了身上的挂甲,将腰间的两把长刀随手扔在地上,双手抱着绫音走进了房间里面。
“这件衣服,是我为你准备的。”
到了房间里,他轻轻地将绫音放下,从一旁的柜橱里捧出了一套古雅名贵的十二单。
这是最隆重,也是最正式的礼服,由十二件不同的绸衣组成,从内而外颜色变化,就像层层云霞。
“以前都是你伺候我更衣,今天,便换我来。”
十二单的穿戴非常复杂,但橘清友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意思,他一层一层地为绫音穿上,长袴、小袖、单衣、五衣、打衣、表衣、唐衣
最后,他将一层颜色鲜艳的“裳”围在了绫音的后腰,他站在一面紫檀底架子的大铜镜前,眼神沉醉,痴痴问道:“姑娘,你手上的誓约,是和心仪的男人立下的吗?还是说,有什么重要的约定?”
绫音将漆黑的长发绾起,斜插一支银色的簪子,向着镜中的男人微微躬身:“欢迎光临。”
她转身走向房间的中央,步履从容,一如那日初见那位诗人一般,提起长裙微微屈膝:“我是绫音,水野绫音,手上的誓约,是与心仪的男人立下。”
她在房间里转了一个圈,然后正好落入了橘清友的怀中,她低声喃喃:“我恨那轮明月,明月携你与夜晚一同到来,可在黎明之时,却又将你夺去,要是明月永升不落,该有多好。”
橘清友抬头,望向窗外如同一只大玉盘的当空明月,低声沉吟:“今宵之月,绝不西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