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丁飘蓬走后的第七天,深夜。
淮安北郊的荷花池头115号深宅内,柳三哥在书房看书,野山猫二黑在窗台上打盹,“喵呜”,它懒懒地叫了一声,一会儿,就听到了王小二进来的脚步声。小二在书房门口一探头,柳三哥道:“夜猫子归屋啦。”
小二道:“三哥,还没睡,你真用功,看书呢。”
柳三哥道:“读的是闲书,用哪门子功呀。你在‘天天麻将馆’搓麻将吧,输的还是赢的?”
小二道:“小搞搞,不输不赢。”
柳三哥道:“又去足浴馆会苹果脸的姑娘了吧。”
小二嘻嘻一乐,道:“啥都瞒不了三哥。”
柳三哥道:“可别着迷呀。”
小二道:“哪能呢,我心中有数,嫖子无情,戏子无义,闹着玩呢。三哥,明天我也要走了。”
柳三哥道:“去南京?”
小二立时满脸愁容,凄然道:“是,还能去哪儿!苏州是回不去了,我王小二如今是回不了家乡,见不了爹娘啊。”
柳三哥道:“你能不能跟着我去外地走一圈?”
小二道:“只要三哥用得着我,小二乐意为三哥效劳。”
柳三哥道:“这可是你说的哟。”
小二道:“我小二说话算话,几曾打过诳来着。又不是乔万全那狗娘养的,说的话比放屁还不如。”一提起乔万全,小二气不打一处出。
他问:“三哥,去哪儿玩?”他总想着玩,心野着呢。
柳三哥道:“北京。”
小二道:“啥,北京!北京可是我王小二的伤心地呀,三哥,能不能换个地方?”
柳三哥道:“不能。”
小二道:“啥地方不能去,偏要去北京,三哥,我怕。”
柳三哥道:“有我在,你怕啥怕。我们可以改扮易容。”
小二道:“北京有事吗,非去不可吗?”
柳三哥道:“去救我兄弟丁飘蓬。”
小二惊道:“什么,丁哥怎么了?出事了?”
柳三哥道:“不知道,我越想越觉着不妙,他多半会去见小桃,去了,凶多吉少。”
小二道:“北京那么大,丁哥住在哪儿你又不知道,你上哪儿找他去?”
柳三哥道:“飘蓬在北京有个四合院,他把地址告诉我了。我想找个帮手,想来想去,你最合适。”
小二一挺胸,道:“既然三哥那么看得起我,我就跟三哥走一遭。我的命是三哥给的,要是没有三哥,小二的命,在王庄就没了。”
柳三哥道:“小二言重了。多谢。”
小二道:“谢啥谢,我小二以后求三哥的事多着呢。”
柳三哥道:“一句话的事,没问题。那咱们明儿就走。”
小二道:“行,哪怕是现在呢。”
***
“哥。”
小桃惊呼一声,手扶着茶几,一阵晕眩。她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一个恶梦而已。
“凤仙。”陈德富总是叫她的本名,一向忌讳她的艺名,陈德富觉得妹妹的职业好脏,连她的艺名也是脏的,他从来没有叫过一声“小桃”,只有一样东西是不脏的,那就是妹妹给的银子。
银子可以买来干净的衣物,也可以买来干净的食物。他喜欢银子也喜欢妹妹。
“凤仙,我是哥呀。”陈德富又叫了一声,这一声,将小桃从恍惚中叫醒了,她知道,这不是梦,月宫客栈没人知道她“凤仙”这个名字,叫这个名字的人,除了年迈的父母,就是哥。
她泪流满面,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哥哥,头发虬结,衣着肮脏,周身散发着臭气,她将哥哥扶到椅子上坐下。问:“哥,你怎么啦,这是怎么一回事呀?是刑部的人陷害你吗?”
瘦猴绷着脸,掏出烟斗抽烟,面无表情,象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他见得多了去了,他的神经早已麻木。
陈德富道:“没有,是刑部的人在帮我。”他将自己犯罪的事说了一遍。道:“现在,哥要么秋后处宰,要么将功赎罪。没有第二种选择了。谁也救不了哥,只有一个人能救哥。”
小桃问:“谁?”
陈德富道:“你。”
小桃十分讶异,指指自己的鼻子,道:“什么!我?”
陈德富道:“对,只有你,没有第二个人。”
小桃沉思半晌,蛾眉紧蹙,俄尔,蛾眉一展,道:“喔,我明白了,是要我答应替刑部办一件事,你就会无罪释放了,是吧?”
陈德富道:“妹妹真聪明,是这个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小桃道:“要我答应刑部暗中投毒,去毒死飞天侠盗丁飘蓬。”
陈德富道:“妹妹天生善良,我知道,这对妹妹来说是件很难很难的事。不过,事成之后,能得到三十万两赏银呢。”
小桃镇静得有点出奇,道:“哥,你觉得我会答应吗?”
陈德富惶恐地看看妹妹,道:“我不知道,所以来求你。”
突然,他扑嗵一声跪了下来,连磕三个响头,哀求道:“哥求你了,好妹妹,你就答应了吧。为了哥,也为了我们陈家。”小桃忙将他扶起。
小桃道:“要是我不答应呢?”
陈德富道:“哥就得死。莫非,妹妹能见死不救吗。”
小桃沉吟了好一阵子,道:“哥,我会照顾好嫂子与侄女的,你走后,我会立即去看望她们。”
陈德富道:“也就是说,你不答应罗。”
小桃道:“是,我不能答应。哥,既然你犯了罪,就要敢于担当,你服罪吧。”
陈德富瞪大了眼,象看着一个陌生人似的看着小桃,道:“丁飘蓬是你什么人,你那么护着他。”
小桃低声道:“他是英雄。”
陈德富怒道:“屁,是嫖客,你只不过是个卖身的妓女,装啥装,再装也是妓女,没人为你立贞女牌坊。”
小桃道:“我脏,可他干净,真干净。”她把脸别了过去,看来其意已决。
陈德富道:“好,好好,我死了不要紧,陈家五代单传也就到此为止了。你当然不会在意。”
小桃道:“我在意,可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哥。”
陈德富气坏了,他道:“好,好好,你很好,这就是我的妹妹,想不到你的心有那么狠,真是一付铁石心肠,佩服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可怜我的父母了,父母知道我死后,定会伤心至死,还有四个妹妹,会无依无靠,也许全会卖入青楼,想不到陈家两代,竟坏在了你的手里。告诉你,小桃,”这是他第一次叫妹妹的艺名,道:“小桃,我家的事,不劳你去管,谢谢你的好意,你嫂子可以改嫁,两个侄女,能带就带,不能带也卖入青楼,让姓陈的女孩子全去青楼卖笑,那有多好玩啊,哈哈,好玩,好玩之极啊,哈哈哈……”
他象疯了似地吼着,突然,豁地站了起来,身上枷锁铁链锵啷啷一阵乱响,对瘦猴道:“捕头,你见过这样的妹妹没有?没见过吧,开眼界了吧,算了,死就死,我没有这样的妹妹。捕头,咱们走吧。”
瘦猴磕掉烟斗里的烟灰,狠狠地瞪了眼小桃,起身去扶陈德富,捡起地上的麻袋叩在陈德富头上,拉着他,向门口走去。
不知什么时候,小桃已哭成了泪人儿一般,哥哥的话一点没错,字字句句如尖刀一般在剜着她的心,父母把哥哥当成掌上明珠,如果哥哥死了,父母必然悲伤至死,四个妹妹年幼无知,也将衣食无着,陈家家破人亡是明摆着的事。
她看着哥哥走去,她爱家人,也爱哥哥,今天,自己的话伤透了哥哥的心,哥哥是好脾气,从来没对自己发过火,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哥哥发火。当自己被卖到青楼后,哥哥常去看自己,把自己喜欢吃的糖果,带来给自己吃,当自己受了委屈后,会向哥哥哭诉撒娇,哥哥总是温言温语安慰自己,哥哥是个好哥哥,要不是为了自己,他也不会到北京来。我怎能这样对待他呢!我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伤他的心呢!哥哥已经走到门口了,这一脚踏出去,必定阴阳两隔,两难之选,情何以堪。
她突然哭叫道:“哥,回来,我答应。”
陈德富以为听错了,停下脚步,道:“你说啥?再说一遍!”
她哭道:“我答应,我,投毒,毒死丁阿四。”
陈德富道:“你想清楚了,可不能嘴上答应,心里不答应,到时候使个花招,坏了事,那祸就闯大了。”
小桃一抹眼泪,道:“左不过是个死。”
陈德富道:“那可不是你我俩死了的事了。”
小桃道:“还能怎样?”
陈德富道:“欺诳通匪,故纵钦犯,这罪可当不起。”
小桃道:“有什么当得起当不起的,死了便了了,一了百了啊。”
陈德富道:“嗨,哪有那么简单,那可要罪灭九族啊。”
小桃惊道:“罪灭九族?罪灭九族!”
陈德富道:“所以,妹妹,你可要三思而行啊,千万不可一错再错,祸及亲朋好友啊。”
小桃“啊”了一声,脸色惨白,浑身颤栗,眼神呆滞,半天回不过神来。
瘦猴为陈德富摘掉麻袋,陈德富返身走上前去,摇着小桃的肩,道:“妹妹,你醒醒,你醒醒,你倒是说话呀。”
小桃这才回过神来,一字一顿,道:“好,我答应,我想清楚了,我答应,我一定把事情办得圆满,办得圆圆满满。让刑部的老爷们满意,让皇上老儿满意。哥,你就放心吧,告诉刑部的老爷,我小桃要么不干,要干,就会干得十分干净利索,绝不会拿九族老少爷儿们的性命开玩笑。”
说完,她格格格地又笑又哭起来,陈德富劝了半天,才劝住。小桃道:“哥,你走吧,我没事了。”
站在一旁的瘦猴,立马掏出钥匙,打开陈德富的枷锁,抱拳拱手,笑道:“恭喜你,先生,你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