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捕快黑皮当着柳三哥的面,对袁捕头悄声道:“听说,柳三哥有‘缩骨游蟮功’,头儿,是否给这小子锁骨下的皮肉开个孔,穿上铁链,免得让他跑了。”
柳三哥耳尖,听得,吃惊不小,看样子,再不动手,就跑不了啦,当即,暗运真气,准备动手,无奈真气虽有,却气息微弱,在体内奄奄游动,真要行功脱铐,跟这几个如狼似虎的鹰爪孙们动起手来,能否得手,毫无把握可言。
无把握,也得干,总不至于坐以待毙吧。
看来,十四天的挨饿,身子骨虚弱不堪,要恢复体力,同样须有十来天的将息调养,怎么办?
李三哥低着脑袋,装着没听见,心道:再看看,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轻易出手。
正在拿捏不定之际,见袁捕头瞪了黑皮一眼,道:“你看,这姓李的,脸色苍白,精神萎靡,像个痨病鬼儿,风一吹就倒,像柳三哥吗?小子,你平时眼睛极尖,今儿个,怎么啦?瞎啦!”
黑皮上下打量了一番柳三哥,嘿嘿一笑,搔搔头,道:“也是,看来,这个柳三哥又抓错了。”
柳三哥总算松了口气,把强行提到丹田的真气,通过任督二脉,缓缓散入四肢百骸。
袁捕头道:“对还是错,咱们说了不算,得杭州余太守说了算。太守要咱们去抓,咱们就去,抓错了,跟咱们没关系。”
黑皮道:“全是水道悬赏通缉闹的,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报案。”
袁捕头道:“怕烦了,是不是?”
黑皮道:“谁不烦啊,说不烦是假的,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大伙儿都烦。”
袁捕头道:“这话,只有在我面前说说的,要传到余太守耳朵里,够你小子喝一壶的。只要余太守下令去抓,再烦,也得去,不去试试?轻则割职,敲掉饭碗,重则按抗命论处,打得你皮开肉绽,关入大牢,那才叫真烦呢。”
黑皮一缩脖子,道:“这话也就是在弟兄道里说说,谁敢到外面乱说呀,这个,小的懂。唉,咱们这碗饭,越来越难吃啦。”
袁捕头道:“世上没有好吃的饭,懂规矩,就好吃,不懂规矩,就难吃。”
柳三哥听他俩叨咕,暗自好笑。如今,我是挨一刻,是一刻,多挨磨些时日,身体就多添一份力量,走一步,看一步吧。
不久,马车在桥头停下,打开车门,柳三哥被两个捕快夹着,锵锵啷啷,拖拽下马车。
见面前是一条两丈来宽的小河,河两岸无民居,也无树木,只有尺把来高的书带草,草色油绿茂盛,郁郁葱葱,视野通畅,无可遁形。
那小河恰似护城河,闲杂人等根本靠近不了,要想劫狱,更是难上加难。
小河上有座石桥,桥头岗亭里,站着两名披甲执刀的卫士,看来,小河那头,已是大牢禁地,寻常人等概莫能入。
过了小桥,便是一条青石板小路,路边耸立着一堵高墙,遮天蔽日,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那阴影沉重的令人心头一窒。
面对小桥,是大牢的大门,又有两名披甲持刀卫士在门前守卫,两扇大铁门的门头两侧,各悬挂着一只青铜狴犴的狰狞头像,呲牙咧嘴,令人不寒而栗。
狴犴间的粉墙上书写着七个擘窠大字:杭州小车桥大狱。
柳三哥见了,暗暗惊心。
据传,小车桥大牢始建于南宋,民族英雄岳飞曾关押在此,由于大狱建筑坚固,小河环绕,岗哨林立,戒备森严,故而,自建狱以来约两百年,越狱事件有上百起,却未曾有一人能逃离此狱。
民间又传,小车桥大牢内狱治凶暴,狱规苛严,牢头禁子个个如地狱活鬼,生着法儿诈钱整人,即便是身强力壮的囚犯进了大牢,等到刑期一满,从大牢出去,也成了瘦骨嶙峋的病鬼儿了。
这已是万幸呵,大多数人,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多是直着进去,横着出来。既犯了王法,便合该如此,自认倒霉吧。
只有极个别有钱,有路数,有来头的人,才能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柳三哥暗道,既有狱,就有越狱,哥不信,运气会那么糟,我要千方百计活着出去,做两百年来越狱成功第一人,今儿,从小车桥进去,三天后,再从小车桥好端端的出来。
袁捕头一亮腰牌,两名卫士见是袁捕头押解犯人来了,笑着点头招呼,打开铁门外的大锁,两人各推一门,大铁门吱吱嘎嘎,缓缓打开,众捕头等夹着柳三哥进了大牢,大铁门内侧,有一间门卫室,袁捕头进内办了手续,众捕快拖拽着三哥在牢中走了一阵子,将他带到了死囚牢房。
狱卒开了牢门,将他推了进去,柳三哥身披枷锁,一个踉跄,差一点跌倒,只听得咣当一声,铁门在他身后合上了,戚里咔嚓,传来牢头禁子关门落锁的声响。
死牢该叫黑牢才合适,大概戾气与怨气太重之故,大白天里,黑牢光线昏暗,如阎王爷的地狱般幽昧混沌,充满死亡气息。
黑牢里只有一个狭小的窗口,安装着铁栅栏,铁栅栏间,一束微弱的光亮,从窗口投射到黑牢潮湿的石板地上,柳三哥刚从室外进来,一时,双眼还未曾习惯室内的昏暗,他靠在黑牢石壁上,眨眨眼,过了一会儿,总算看清了黑牢的大概,见牢内空无一人,牢房尽头相对摆着两张板床,中间有一个过道,他拖拽着沉重的镣铐,呛啷呛啷向板床走去,想去床上躺一会儿,走了没几步,就听得有人“喔哟妈呀”叫了一声,骂道:“瞎眼啦?灰孙子,走路也不好好走,踩到老子脚了,知道吗!”
想不到牢里还关着犯人呢,柳三哥定睛一看,见牢墙边地上,坐着个黑影,这人也真怪,有好好的床不去坐,偏偏喜欢坐地上。
柳三哥道:“大哥,对不起,在下脚是没踩着你,大概脚镣刮了一下。”
黑影道:“哟,这么说起来,还是你有道理了?莫非还要老子赔礼道歉了?脚镣刮,比脚踩更痛,知道不?不信,让老子刮你一下试试。”
至止,柳三哥双眼才算习惯了牢房的昏暗,将坐着的人,看了个大概:四十岁光景,面皮漆黑,身着黑衣黑裤,穿一双黑色布鞋,全身上下,除了牙齿、眼白是白的,其余全是黑的,怪不得,刚才没看见。
眼下,黑影正用手揉搓着脚背呢。
柳三哥道:“那是,请大哥多多包涵,还痛吗?让小弟给你揉揉。”
黑影道:“算了算了,刮也刮了,痛也痛了,过去了,就算了,莫非要你死不成。”
柳三哥道:“多谢海涵,请问大哥尊姓大名?”
黑影道:“叫我‘黑炭’就行了,大家都这么叫,你只要一提岳王路的黑炭,杭州道上的人,全知道。那,你叫啥?”
柳三哥道:“我叫李长根。”
“哪儿人?”
“陕西汉中。”
黑炭笑道:“汉中?就是‘萧何月下追韩信’的地方?”
柳三哥道:“是。”
“到杭州干啥来了?”
“玩儿。想不到,玩出祸水来了。”
站着有点累,柳三哥道:“大哥,我去床上坐一会儿。”
“去吧。”
柳三哥走到板床边坐下,道:“大哥,坐地上干啥?地上潮,伤身体。”
黑炭道:“小李子,你管得真多,老子的事,轮不到你管。小时候,我爸见我坐地上,就打我,说坐地上脏,要得病,净瞎扯,看看,老子病了没?他一打,老子马上讨饶,答应下回再也不敢了,等他一个转身,老子偏又坐下了,他越打,老子越坐,一味跟他对着干,死不悔改,唉,老头子的病,一半是给老子气出来的,有时想想,真后悔。就这么坐惯了,越坐越精神!老子从小图个方便,席地而坐,不坐地,有时就觉得没精神。”
说着起身,朝床边走来,才看清,黑炭是个高个子,背微驼,结实瘦削,长着一对眯缝眼,像是睡不醒的模样,呛啷呛啷,拖着脚镣,走到三哥对面的板床上,一屁股坐下,床板咯吱咯吱乱响,道:“如今,老头子老了,管不动老子了,要老子管他喽。”
小窗的光线,投射在他俩之间的石板地上,光柱中有许多尘埃在飞舞,大约是他俩坐下时,从板床上扬起的。
柳三哥问:“黑炭哥,你是怎么进来的?”
“老子在岳王路开了个店铺,叫‘名蟀堂’,……”
柳三哥奇道:“名蟀堂?什么叫‘名蟀堂’?那三字怎么写?”
黑炭道:“你连‘名蟀堂’都不知道,真是枉长白大啦,意思是,有名的蟋蟀堂,蟋蟀知道不?俗称‘蛐蛐儿’。”
柳三哥道:“知道,小时候我也玩过,好玩。”
黑炭道:“跟你说话真是吃力,难道只有小时候才觉着蛐蛐儿好玩?其实,人长大了,才真叫好玩呢。富商巨贾,纨绔子弟,酷爱赌斗蟋蟀,一盘下来,少则白银几十两,数百两,多则上万,每年的九、十两个月,是斗蟋蟀的旺季,杭州道上人全知道,要想长胜不败,赢个盆满钵满,就得找岳王路‘名蟀堂’的黑炭,他是蟋蟀精投胎的,手里有名贵品种,蟋蟀将军。你想想,若是老子没几手绝活,怎么在道上叫得响名头!若是老子手头没有硬货,怎么在道上能混个人模狗样!”
黑炭越说越来劲,两道眯缝眼里,挤出两道黑亮的目光,眼睛虽小,却炯炯有神,可见他整个人已融入此道。
柳三哥听得出神,原来小小蛐蛐儿,还有大学问呢。他问:“黑炭哥,后来呢?”
黑炭怒道:“癞蛤蟆是岳王路的地痞王,平时,老子让着他,按时交纳保护费,从不拖欠,只求平平安安做生意,混口饭吃。前些天,癞蛤蟆带着一帮混混,闯进‘名蟀堂’,要抢老子的一只极品蟋蟀,老子不给,双方动了刀子,老子手快,一匕首扎进癞蛤蟆心窝,倒地死了,鲜血喷了老子一脸一身,当时,杀红了眼,握着滴血的匕首,吼道‘不要命的,上来。’癞蛤蟆手下的混混,见死了人,傻眼了,一哄而散。就这么的,老子进来了。”
“为了一只蛐蛐儿,值么?”
“啥?那可不是寻常的蛐蛐儿,铁头蓝背蟹壳青,打遍天下无敌手,价值三万两白银哟,卖得好,还不止。”
三哥道:“啊,真的?”
黑炭道:“骗你不是人。”
三哥道:“是嘛,不过,死了人,事情总不好办吧。”
黑炭道:“赫,有啥不好办的,癞蛤蟆平时横行霸道,鱼肉乡里,邻里街坊恨之入骨,联名上书,保老子出狱。老子又让弟兄们多花点钱,上下打点,打通各道关节,真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总算把事情摆平喽。如今,有人传话进来,说是杭州太守判定癞蛤蟆抢劫杀人未遂,遭事主自卫反抗,不慎丧命,证据确凿,死有余辜。哈哈,听说,老子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能出去喽。”
柳三哥道:“恭喜恭喜。”
黑炭问:“那你是怎么进来的?也是犯了命案?”
柳三哥道:“没有啊。”
黑炭道:“我不信,死牢不是常人能进得来的。”
柳三哥道:“唉,说起来气死人,有人举报我是柳三哥,你看看,像不?”
黑炭乜斜着细眼,上下打量了三哥一番,道:“不像啊,不对,有点儿像,总的来说,不像。”
柳三哥已做过微易容,看起来,自然跟通缉令上的画像,大相径庭,他嘟哝道:“你要是杭州太守就好啦。”
黑炭道:“哈哈,太守?老子可当不了,也不稀罕。老子稀罕的是蛐蛐儿,老子是蟋蟀太守才差不多呢。唉,这次,水道算是发极啦,贴出巨额悬赏通告,捉拿杀父仇人,各地的举报者,想发财想疯啦,反正举报又不要钱,错了,说过算过,没关系。要是举报对了呢,呵呵,这辈子就全有啦。小老弟,别怕,抓错的柳三哥,又不只你一个,就老子所知,杭州就有七八个呢,急啥,太守见你不像柳三哥,自然会放你。”
柳三哥道:“太守怎么还不提审我呢?”
这时,黑牢门外的锁头戚哩咔嚓乱响。
黑炭道:“说到曹操,曹操就到,牢头禁子提你来了。”
哐当一声,牢门打开,狱卒走进牢房,对黑炭拱手道:“黑爷,恭喜啦,奉太守令,你被无罪释放啦。”
说着,就动手给他打开枷锁,黑炭起身,伸个懒腰,道:“想不到,老子的自由来得那么快。”
狱卒笑道:“爷,出去后,别忘了给小人几个好蛐蛐儿,小人卖了,也好挣几个茶水铜板。”
黑炭道:“这个好说,有空去我店里,老子挑几个好的送你。”
黑炭朝柳三哥一笑,道:“小李子,我估摸你也快啦。”
狱卒边收拾黑炭的镣铐,边道:“未必,听说太守不审啦,水道的人,会到杭州来辨别真假,他是不是柳三哥,得水道的人说了算。”
黑炭道:“总不至于水道的总瓢把子自己来吧?”
狱卒道:“你还别说,就是总舵主龙长江来。”
黑炭道:“不会吧?就为了一个真假未定的柳三哥?”
狱卒道:“也许,一带二便,为了跟太守叙叙旧吧,他跟太守是莫逆之交,极有天谈,他俩之间还经常信鸽传书呢。”
柳三哥不经意的插了一句:“信鸽传书?”
他暗思,举报者会不会提及,我来自镇江白狐岭?要那样,龙长江心中生疑,极有可能会亲自到杭,看个究竟。
狱卒道:“不过依小人之见,这些都是次要的,龙长江来杭,其实是为了跟杭州歌妓赛西施幽会吧。”
黑炭道:“你小子知道的真不少,龙长江跟赛西施有一腿?”
狱卒道:“爷,衙门里都那么传,小人是听来的,小人姑妄听之,姑妄信之,有人问起,可千万别说是小人说的呀,这种夹是夹非的事,传出去,小人可当不起。”
黑炭笑道:“说么要说的,说出去,又要怕的,要怕就别说,说了就别怕。”
狱卒道:“爷是实在人,嘴紧,小人才敢说,换一个人,小人才绝口不谈呢,省得夹是夹非,弄出事情来。”
柳三哥听了,心里“格登”了一下,要真龙长江来了,恐怕纸是包不住火啦。
怎么办?看来,走要趁早。
黑炭见三哥沉吟不语,安慰道:“别怕,小李子,就算是龙长江来了,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听说,龙长江是个顶真的人,不会张冠李戴,冤枉好人。到时候见了他,得好好讹他几个钱,要他赔偿损失。”
柳三哥道:“这个自然。”
黑炭从怀中取出一把散碎银子,塞进三哥怀中,道:“小李子,身边带的钱不多,这些散碎银子你留着,出狱后,也许有用呢。”
柳三哥心头一热,道:“多谢黑炭哥。”
黑炭道:“谁让咱俩有缘呢。”
说着,挥手转身,大踏步走出黑牢。
***
黑炭一走,狱卒贼勾勾盯着三哥笑,走近三哥,一把伸进三哥怀中,将碎银全抓在手中,一个不剩,塞进自己怀里,用杭州官话说道:“你在牢中,银子没用,还是老子给你花吧。”
柳三哥笑道:“谢谢大哥,要就拿去吧,只求大哥多多关照。”
狱卒道:“这个好说。”
狱卒肩上抗着黑炭的镣铐,哼着杭州小热昏小调:“金铃塔,塔金铃,金铃宝塔第一层,雨打金铃唧铃又唧铃……”,一摇一摆的走了,哐当一声,嘁里咔嚓,把铁门关严上锁。
黑牢阒寂,毫无声息,有只绿头苍蝇,悄无声息地在窗口光柱中穿梭飞着,却也没发出嗡嗡声来,显得十分怪异,黑牢在无声的灭绝中,似乎沉入了地狱。
柳三哥躺在板床上,屏弃杂念,将昆仑养气心法,在周身过了一遍,正要朦胧入睡之际,突听得脚步声杂沓而起,向黑牢走来,听动静,有五六个人,脚步沉重,全是引些孔武有力的汉子。
柳三哥知道有变,一骨碌从床上坐起,盯着牢门。
一阵响动,牢门大开,狱卒闪在一旁,冲进来四条大汉,为首者是袁捕头,紧随其后的是黑皮,袁捕头大步上前,将三哥扑到在板床上,双手紧摁着三哥的双肩,将他固定在床上,道:“奉杭州太守之令,将你锁骨下挖个孔,用铁链链起来,须怪不得我等。”
柳三哥听了,苦着脸,叹口气,道:“既是上峰有令,也是小人命该如此,只求各位大爷,手脚轻一点,小人也好痛得轻一点。”
黑皮跳上板床,左臂缠着一条筷子粗的晶亮铁链,半跪在床上,道:“哪来那么多废话,别动,越动越痛,想痛得轻点,就要一动不动。”
柳三哥道:“哦,我不动。”
袁捕头道:“光线有点暗,黑皮,要不要点灯?”
站在牢门口的狱卒道:“小人去取灯笼,马上就来。”
黑皮叫道:“不要不要,锁骨下挖个孔,在下又不是干过一回两回,况且,在下眼睛好,不用费事。”
狱卒道:“小人听捕头的,要不要,袁捕头?”
袁捕头道:“黑皮说不要,算啦。”
狱卒靠在门口,没去取灯。
黑皮从腰间拔出匕首,哗啦一声,扯开柳三哥衣襟,露出雪白一片胸脯肉,对准柳三哥锁骨下的皮肉,就要挖个窟窿。
袁捕头叫道:“再来两人,摁住这小子的双腿,否则,人一动,窟窿挖歪了,又得挖一个,把人挖死了,谁都脱不了干系。”
又上来两个捕快,死死摁住柳三哥的双腿。
狭窄的板床过道里,挤进了四条大汉,七手八脚,挨挤作一团,齐心合力对付一个人,看来,柳三哥要想脱身,真比登天还难。
板床吱嘎吱嘎地叫着,像是马上要塌,却偏偏没塌。
柳三哥已动弹不得,袁捕头叫道:“黑皮,下手呀,小心,别把这小子弄死喽。”
黑皮却道:“哎哟妈呀,头儿,这小子还笑呢。”
袁捕头急道:“管他哭啊笑的,也许吓傻了,你小子叫个屁呀,真要下手,又软了,真没用,要不,还是老子来。”
“不要,不……”
突然,发觉黑皮闷哼一声,头一歪,身子一软,栽倒在床上,手中的匕首,划开了自家胳膊,血哗哗的流。
原来,黑皮被点翻了,还点了哑穴。
这时,他发觉,柳三哥的左手不知何时竟从镣铐之中滑出,就是这只左手,点翻了黑皮。
袁捕头知道黑皮着了道儿,叫道:“弟兄们,当心。”
摁着腿的捕快道:“当心啥呀,头儿,快挖窟窿吧,早好,早完事。”
袁捕头面对三哥,无暇应对,他的鹰爪功夫可谓炉火纯青,当即右掌一翻,松开三哥左肩,嗖一声,指若铁箍,紧扣三哥左腕,一招分筋错骨手,将三哥左腕反向一扭,力道遒劲,神完气足,若是常人,必定骨碎筋断,动弹不得,却也古怪,发觉掌中手腕,如涂了一层油一般,滑不留手,呲溜一下,竟从自己指掌间滑出,袁捕头身经百战,凡被自己扣住腕子的大盗滑贼,从未有人能挣脱鹰爪,今儿变了,自己的指爪上,没了手腕,只留下了对方的半截衣袖,当时,他心中一空,大惊失色。
迟了,三哥胼指若剑,在他胸口连点三下,袁捕头身子往旁一仰,也是一声闷哼,侧翻在三哥右侧床上,也被点了哑穴。
板床嘎吱嘎吱,叫得更响,却还是不塌。
袁捕头浑身麻木,无法动弹,也无法开口说话,像变魔术似的,眼睁睁见柳三哥的右手,从镣铐中滑出,轻巧利索之极。
这是怎么啦?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缩骨游蟮功’?今儿个,老子算是大开眼界啦。
这一切,发生在俄顷之间,加之牢中光线昏暗,看不分明,那两个死命摁着柳三哥大腿的捕快,其中一人,反应灵敏,发觉不对劲,连忙撒开手,起身拔刀,另一人,却还未明白过来,依旧死命摁着柳三哥的大腿,道:“喂,喂喂,头儿,你老怎么啦?”
柳三哥躺在床上,同时出招:左脚从脚镣中滑出,脚尖对准拔刀捕快腰间,连点三下,捕快闷哼一声,手中握着刀把,已成一尊泥塑,晃晃悠悠地站着,摇摇欲坠;柳三哥右手在摁腿捕快的肩头连点三指,那捕快这才惊觉,大事不妙,怎么会这样?直到此刻,他依旧不明白,乱七八糟,这是怎么啦!
即便打死他,也不信,四条大汉,竟让一个痨病鬼儿给瞬间摆平罗?!
握刀的摁腿的两名捕快,身子一麻,脚下一软,咕咚一声,同时栽倒床上,紧接着,只听得哗啦一声巨响,板床终于支撑不住,压塌了。
牢内木屑飞溅,尘埃四起,灰蒙蒙一片,站在牢门外的狱卒不明就里,道:“袁捕头,怎么啦,对付这么一个痨病鬼儿,也用不着费那么大劲啊,看看,把床都压塌啦,你们没摔坏吧?”
狱卒走进牢房,要看个分明。
柳三哥运功,将右脚也从镣铐中滑出,呛啷啷声响,镣铐如一堆烂铁,委弃在地。
此刻,柳三哥躺在捕快中间,光着双脚,在行“缩骨游蟮功时”,将鞋袜全挣脱了。
一番折腾,把柳三哥累得够呛,他快要不济了,拼着最后一口真气,咬紧牙关,从地上腾身而起,光着脚,蹿到狱卒跟前,咧嘴一笑,狱卒大惊失色,却已晚了,胸前着了三指,扑嗵倒地。
此刻,三哥已成强弩之末,气喘吁吁,筋疲力尽,摇摇晃晃,栽倒在狱卒身上,一动不动,袁捕头还以为他昏死过去了,好啊,小子,咱们耗吧,看谁耗得过谁,哈哈!
岂知只过了一会儿,柳三哥翻个转身,枕着狱卒的腿,躺在地上歇息,心儿怦怦狂跳,口中大喘粗气,那喘气声,在阒寂的黑牢中听来,就像拉风箱一样响亮急促,看来,百花院的水刑,将他饿惨了,若要恢复武功,没个十天半月,断乎不行。
这一切,袁捕头全看在眼里,他断定,这个叫李长根的人,正是柳三哥,而且,已患上重病,否则,怎会疲惫不堪,轻易倒下?哎,如若,老子今儿个多带一个捕快,柳三哥准没个跑,这叫大意失三哥啊。
他心里盼着,牢门口快快进来一个狱卒,哪怕是个毫无武功的狱卒呢,也能将柳三哥拿下。
袁捕头的企盼落空了,狱卒没来。
死牢重地,严禁闲杂人等入内。
死牢的狱卒,不是你想来就能来的。
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可买,如有,这个世界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歇了一会儿,柳三哥爬到牢门口,掩上牢门,平躺在地上,将“昆仑九天混元真气”运行一周,又将“疗伤复元接地气”运行了一周,才总算调匀了呼吸,此地不可久留,他从地上起来,剥下狱卒的号衣、鞋子,自己套上,从怀中取出一面小铜镜,对着狱卒的脸,做起易容术来,一会儿,他左照右照,满意了,就从狱卒身上搜出一把钥匙、腰牌,收入怀中,又解下狱卒的单刀,别在腰间,伸进狱卒怀里,掏出一把散碎银子,放入自己怀里,学着狱卒的口吻,用带着杭州腔的官话,道:“这不叫‘偷’,叫‘物归原主’。”
狱卒心道:“啊,原来他真是柳三哥呀,老子眼瞎啦,怎么就这么不当心呢,要多留一个心眼儿,袁捕头他们在牢内办事,老子把牢门关上,姓柳的就跑不了啦。”
费话!
你只不过是一个事后诸葛亮而已,即便世上有成千上万个事后诸葛亮,到了事后,也只有归零。
柳三哥并未急着离开牢房,他在狱卒跟前蹲了下来,板着脸,对狱卒厉声道:“不许叫唤。”
狱卒吓得眨眨眼,表示答应。
心道:看来姓柳的疯了,老子明明不能说话了,怎么个叫法?你教教老子呀。
三哥拍开狱卒哑穴,问:“叫啥名字?”
狱卒用杭州官话,道:“王阿水。”
三哥问:“平时别人怎么叫你?”
狱卒道:“叫‘阿水’。”
柳三哥随即又点了狱卒哑穴,起身要走,刚走到牢门口,却又折返回来。
袁捕头心道:这回,算是玩儿完了,看来,谁都别想活着出去了,柳三哥要杀人灭口啦。
柳三哥走到捕快们身旁,残破的板床上,压着四条横陈的大汉,他抓起黑皮受伤的手臂,见伤口流血不止,捡起地上的匕首,半跪在黑皮跟前,黑皮见了大惊失色,张了张嘴,却难以发声,吓得面如土色,魂不附体,双眼闪烁着恐惧、哀号、颤栗、乞求的神色,柳三哥道:“对不起,流了好多血啊。”
哗啦一声,他扯开黑皮的衣襟,黑皮吓得魂飞魄散,嗡的一下,大脑一片空白,眼睛一黑,昏死了过去,当即,屎尿横流,下身湿了一大片,一时臭不可闻。
柳三哥用匕首割下黑皮衣襟,将臂上伤口包扎停当,又在臂上点了一指,以利止血。
袁捕头心道:啊,柳三哥在救黑皮!
胆大包天,这黑牢随时有人进来,你不要命了?!
他看不懂,柳三哥是个杀人凶犯?还是个江湖大侠?柳三哥会谋杀把兄老龙头吗?真有点儿吃不准了。
袁捕头还看不懂:听说柳三哥在百花院饿了半个月,虚弱得像个痨病鬼儿,风一吹就倒,刚才柳三哥与众捕快刹那间的贴靠相搏,最耗体力,估计将仅存的内力消耗殆尽,这无异于雪上加霜,加重了他的病体,当时,面色苍白发青,毫无人色,呼吸急促,上气不接下气,连站都站不稳了,跟死人只差了一口气。怎么在地上只躺了一会儿,便能面色恢复如常,呼吸平缓舒展,起立行走,来去自如了呢?
莫非躺在地上也有讲究?
袁捕头根本看不懂,看得头都大了。
只见柳三哥起身,当啷一声,扔了匕首,对众人拱手道:“各位爷台,多有得罪,咱们后会有期啦。”
他转身走到牢门外,关门落锁,悄然离去。
门外是条石砌甬道,甬道朝西,又有一道铁栅门,铁栅门旁有个狱卒值班小屋,铁栅门的铁栅乃精钢打造,如小儿臂膀般粗细,黑牢窗口的光亮,就是从铁栅门透进来的。
推开铁栅门,便是大牢的院落,院墙高耸,若在平时,柳三哥脚下一点,便能掠出墙外,如今,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丹田真气似有若无,无法集聚,手足疲软,全身乏力,比常人都不如,要想跃起三尺,也万难如愿。
柳三哥走出铁栅门,四下一打量,倒吸了一口冷气,凭自己如今的体力,要想大白天从小车桥大牢出去,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将铁栅门轻轻合上,悠悠游走,观察大牢布局:
大牢四角有四个望亭,望亭上,各站着一名神箭手,监视着院内的每一个角落。
目力所及的望亭下,有佩戴刀箭的狱卒进出,看来望亭内有值守狱卒,以备不时之需。
院内有狱卒组成的巡逻队,牵着一只狼狗,在狱中转悠。
院中自南向北,排列着九排牢房,每排牢房在中间开了一个朝南的牢门,牢房门口,站着两名佩刀狱卒。
死囚犯的牢房在第九排,故而,第九排有两个牢门,一个是关押寻常盗贼的牢房,牢门朝南;关押死囚犯的黑牢,虽与寻常牢房连在一起,中间却有一道厚实的石墙隔断了,并不连通,即便大声叫喊,也听不到石墙另一头的一丝声响,而且,整个黑牢是用黑色花岗岩巨石砌成,像一口活棺材,牢门朝西,阴森可怖,意谓朝不保夕,将去西天的意思。
所有牢房,全筑在大院中间,离院墙最近的牢房,也有两丈之遥,大院内无树,只有青草,草的高度略过脚踝,故大院内视线极好,没有死角。
望亭四角的神箭手,可以将大院内,一览无余,尽收眼底。或有异动,弓箭招呼。
若有人想在大白天越狱,无异于自觅死路。
柳三哥略一沉吟,心道:左不顾一个死。
他定了定心,哼着刚从狱卒王阿水那儿听来的几句杭州小热昏:“金铃塔,塔金铃,金铃宝塔第一层,雨打金铃唧铃又唧铃……”,他不通杭州方言,不知道这几句唱词的意思,不过,记忆力奇好,听了一遍,就记全了,这词儿的读音,曲调的过门,竟与王阿水唱得纹丝儿不差,还学着王阿水走路的样子,晃晃悠悠地往南走去。
记得大院的大门在南边,还好,比较顺利,路上没碰着巡逻队,望亭上的狱卒,见是王阿水,自然没当回事。
柳三哥暗自庆幸,当他走到第二排牢房旁时,已望见了大牢的大门,大门内的两旁,也站着两名全身披挂甲胄,手握朴刀的士兵,门旁有个禁卫室,内有门卫,负责查验各种文书腰牌,及狱中人员出入事宜。
柳三哥定力奇好,此时,却如小鸟一般,有种挣脱牢笼,飞向自由的强烈欲望,这种欲望如此强烈,使他几乎忘却了危险。
突然,从拐角转过了巡逻队,狼狗汪汪狂吠,挣得脖子上的铁链,呛啷呛啷乱响,要扑上前噬咬,接着,一个粗粝的声音喝道:“阿水,他娘的,不好好在死牢守卫,乱跑个啥?”
问话的是巡逻队的头目,一条大汉,一口的山东腔,声如炸雷,眼里却没有恶意,看来与阿水关系不错。
大汉手里拉扯着狼狗的铁链,大声呵斥,狼狗这才停止吼叫,哼哧哼哧,拖着舌头,在一旁蹲伏下来。
柳三哥一愕,用手拍着胸口,学着阿水的杭州官话,道:“乖乖,吓我一跳,去门卫那儿,讨口水喝,就一会儿,不行么?”
头目嗔道:“你就不怕死囚犯跑啦?”
柳三哥道:“死囚镣铐加身,铁门紧锁,他要能跑了,我把头给你。”
头目笑道:“他娘的,谁稀罕你的头,俺要你的钱,要钱,给不给吧?”
柳三哥笑道:“给,给,我把这个月发的饷,全孝敬你老,行不?”
头目笑道:“好啊,说话算话哟。”
柳三哥道:“那,你就等着吧。”
头目道:“啥时候给?”
柳三哥道:“别着急嘛,下辈子吧。”
头目在他肩头拍了一掌,嗔道:“油腔滑调,不学好。”
柳三哥身子一晃,差点儿栽倒,头目一把扶住,道:“你小子怎么啦?身子给老婆淘空啦?”
说起男女房事,众人难免兴趣盎然,狱卒七嘴八舌的揶揄阿水,竟没一人认出那是个假货。
有人说,阿水的老婆长得真水灵,不知怎么给他骗来的;有人说,一枝鲜花插在牛粪上,算是糟蹋啦;也有人说,阿水见了老婆,眼睛就直了,那话儿就潮了,不学好……
柳三哥道:“别闹了,别闹了,肾有点虚,我去喝水吃药,马上回岗。”
头目道:“晚上安生点,就不用吃药啦,不安生,吃药也枉然。”
众狱卒齐地起哄取笑,头目吆喝着狼狗,众人排着队,拐入第三排牢房,作例行巡查。
柳三哥掉转头就走,这第二关总算轻松过场,柳三哥长长舒了口气。
他向大铁门旁的门卫室走去,大铁门内也站着两名披甲带刀士兵,是用来防卫暴徒劫狱暴狱的,要进出大牢,得由门卫室管事的狱卒说了算,不知那管事的狱卒跟阿水关系如何?好不好对付?三哥心里没底,事已至此,有底要上,没底,硬着头皮,也要上。
柳三哥哼着小热昏,向门卫室走去,“金铃塔,塔金铃,……”唱是唱,心里难免忐忑不安。
到了门卫室门口,刚要推门,门从里边推开了,出来一个胡子拉渣的管事胖子,板着脸,道:“老远就听见你在唱那讨饭调儿了,阿水,烦不烦,你就不能换个调门唱唱,听得老子耳朵都起茧啦,不在岗上好好看着,跑老子这儿干啥来了?”
柳三哥道:“大哥,我胸口气滞憋闷,想去附近药房买药吃,去去就来。”
管事胖子道:“去去去,这可违反狱规,不行,等换班了再去。”
柳三哥道:“就这一次,下不为例,求求你啦,哥。”
管事胖子道:“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况且,今儿捕快去你牢里,给死囚锁骨穿铁链了,兹事体大,说啥也不行。”
柳三哥道:“我跟捕快们打了招呼,袁捕头同意了,那些捕快正忙乎呢,哪管得了那么多,我去去就来。”
管事胖子道:“捕快们同不同意,跟老子屁想干,这事儿得老子说了算,别啰嗦,滚一边儿去,磨破嘴皮子也白搭。”
柳三哥苦着脸,央求道:“郎中说,心为命之本,若心脉不适,气短胸闷,应立即服用‘救心丸’,若延宕时日,恐有性命之忧。”
管事胖子道:“阿水,你别来磨老子好不好,再磨也没用,郎中的话不可全信,不可不信,不用太当真,年纪轻轻,怎么会说死就死呢,老子比你大十来岁,要死,也要老子先死。”
三哥心道:看来,只有来硬的了。
他一提丹田真气,一缕真气在丹田缓缓汇聚,三哥以手捂胸,道:“大哥,不对不对,我胸口一阵绞痛,快要不行了,能不能去你屋里歇一会儿。”
管事胖子拧着浓眉,道:“事儿真多,行,进来吧,坐一会儿,喝口水,就没事了,病这玩意儿你把它当回事,能把人吓死,你不把它放在心上,就啥事儿没有。”
管事胖子扶着柳三哥,进了禁卫室,三哥顺手将门带上,正想发力去点汉子腰间要穴,猝然觉得,丹田一空,真气瞬间消散无形,手脚一软,改“点”为“抓”,顺势抓住胖子臂膀,胖子问:“又怎么啦?”
柳三哥道:“脚一软,差一点栽跟头,亏得哥扶着,谢谢啦。”
胖子将三哥扶坐在椅子上,看着他道:“咦,脸色一下子苍白了不少,看来,病得真不轻呀。”
刚才,三哥腹中汇聚真气,内力一逼,一聚忽散,最伤精神,故而面色一惨,显得十分苍白,听胖子这么说,便顺势爬杆,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息起来,急急巴巴,道:“好像,好像我骗你似的,得,今儿个,有,有件事,拜托大哥啦。”
管事胖子给他倒杯水,放在桌上,道:“说吧,只要老子能办到的。”
柳三哥可怜巴巴,道:“看来,我今儿得死在这儿啦,若是我死了,你就告诉我老婆,我家灶房里,灶神菩萨神位下有块砖,是活动的,下面有个小洞,抽开砖头,藏着我的三两五钱私房银子,告诉她,拿去贴补家用吧。”
管事胖子吓得脸色刷白,连连摆手,道:“小祖宗,你别吓唬老子好不好,怎么就死啦活啦的乱说起来,你不就是要去买药吗,去多长时间?”
柳三哥道:“就一会儿,大牢附近就有药房,只要吃了救心丸,立马就好,不生病的人,不知道生病人的苦啊,若是大哥能替小弟跑一趟,就更好。”
柳三哥知道管事胖子不能离开门卫室,故意这么说。
胖子道:“老子生当要职,此地不能须臾无人,老子断乎去不了。你要去,快去。”
柳三哥道:“谢大哥,小弟去去就来,多谢大哥救命之恩。”
大铁门旁有扇小侧门,管事胖子与三哥走出门卫室,来到侧门旁,掏出腰间钥匙,戚哩咔嚓,打开侧门的锁头,道:“快去快回。”
大门旁两位披甲握刀士兵,朝他俩看看,没说啥。
柳三哥大喜过望,连忙道:“喔。”
他刚刚一脚跨出侧门,便见呼啦啦一下子,门外上来一帮人,内中一人,将他一把推了进去,三哥脚后跟在门槛上一绊,一不小心,跌倒在地,索性赖在地上,喔哟喔哟乱叫,不肯起来。
推他的是一位捕头,长得魁梧黧黑,三十余岁,姓李名得胜,武功高强,干练机敏,是杭州六扇门子里的总捕头。
在杭州,凡跟他打过交道的**枭雄,即便一等一的奸滑凶残之徒,也难逃李得胜的火眼金睛,据说,盗贼克星李得胜的双眼端的厉害,那双因常年熬夜而布满血丝的眼睛,能洞察人的心灵,一旦被他盯上,盗贼便魂飞魄散,显出原形。作奸犯科之徒,还从未有人能从他眼前混得过去。
故而,江湖上给了他一个外号,叫“盗贼克星”。
李得胜看了柳三哥一眼,从他身旁,跨了进去,呼啦啦,跟在他身后,进来了六个魁伟捕快,最后一人,随手一带,把侧门合上,背靠门背,手握刀把,铁塔似的,一动不动站着。
盗贼克星李得胜从袖中抽出一纸文书,交给管事胖子道:“提嫌犯柳三哥。”
胖子看了看文书,收入怀中,道:“袁捕头在牢中给柳三哥锁骨穿铁链,怎么,李总捕头也来啦?”
李得胜道:“余太守怕出差池,派本捕头前来接应。”
胖子阿谀道:“毕竟是当官的,考虑的就是周全。”
李得胜的眼睛在柳三哥身上一扫,对胖子道:“胖子,这是怎么回事?他好像是管死牢的阿水呀,怎么,那么早要溜回家啦?”
胖子知道李总捕头是太守的红人,不敢得罪,小心赔笑道:“李总捕头,阿水犯病啦,要去买点药,就一会儿功夫。”
李得胜道:“不行,此事严重违反狱规!胖子,你连这都不懂,这管事的头儿是怎么当的!况且,今儿对付的是柳三哥,更得格外当心,在本人未提走柳三哥之前,任何人不得离开大牢一步。”
胖子毕恭毕敬,垂手而立,喏喏连声,道:“是,李爷说得极是。”
柳三哥挣扎着从地上起来,他听说过盗贼克星李得胜这个名号,不敢大意,捂着胸口,道:“李总捕头,小人心脏病复发了,不吃药,不行啦。”
李得胜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他身上骨碌碌一转,如锥子一般锐利,直逼三哥双眼,此时,三哥若是定力稍差,心中发虚,瞳仁中只要流露出一丝胆怯、犹豫、瑟缩、慌乱的神情,后果将不堪设想。
奈何柳三哥定力极佳,眼神淡定,坦然面对,没有回避,也没有不满怨怼,只是一味惴惴不安,十分可怜的模样。
盗贼克星李得胜厉声喝道:“当班时,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岗,你不会不知道吧?”
柳三哥道:“小人知道。”
李得胜道:“这叫明知故犯!真要出了差池,小子,得掉脑袋瓜子哟。”
柳三哥道:“多谢李爷教诲,小人下回不敢了。”
李得胜道:“还去不去买药了?”
柳三哥低着头,有些不情不愿的呐呐道:“不去了。”
李得胜问:“袁捕头他们怎么还不出来?”
柳三哥道:“那囚犯也不像柳三哥呀,又哭又嗷,不配合,铁链不太好穿。”
李得胜道:“越不好穿,越说明他是柳三哥,你倒好呀,却掉以轻心,擅离岗位,你饭碗不要啦!”
柳三哥身子一晃,坐倒在地,捂胸道:“小人实在病得难受,才跟袁捕头告个假,出来买药了,没别的意思呀,况且,就一小会儿。小人上有老,下有小,真要丢了饭碗,就得去要饭啦,求李爷高抬贵手,放过小人。”
李得胜一声冷笑,道:“呔,你不会就是柳三哥吧,也许,袁捕头等人,全被你摆平了吧。”
刷,一下子,六七个捕快身形一闪,将三哥团团围住,锵啷啷,单刀齐地出鞘,刀刃泛着白得发蓝的寒光,刀尖直指三哥,有一柄刀尖,几乎碰着三哥鼻尖了。
如若三哥身子骨健旺时,不要说六七个捕快,就是六七千个捕快,也奈何不了他,眨眼间,就能将这些捕快全打趴下喽。
刚才,在黑牢中,跟四个捕快贴靠格斗,将他两天来恢复的一点真气消耗殆尽,如今,身虚气亏,实在不济,就是对付一个捕快,估计也够呛。
不过,三哥胆大心细,极会演戏,可怜巴巴道:“既然李总捕头信不过小人,索性将小人也穿了锁骨,将柳三哥与小人一并带走吧,只要不出纰漏,不丢饭碗,小人吃点苦头也认啦。”
李总捕头的双眼死死盯着柳三哥,却盯不出个名堂来,转身对众人一摆手,笑道:“把刀收起来吧,小子吓傻啦,再吓,要尿裤子了。”
三哥忙用双手捂住裤裆,道:“没有,现在还没有。”
众捕快“哄”一声笑了,收刀入鞘。
李总捕头对三哥道:“你要买啥药?”
三哥道:“救心丸。”
李总捕头道:“我派个人给你去买吧。”
三哥道:“不行。”
“怎么不行?”
三哥道:“我这心脏病,有点古怪,要吃一种特定牌子的救心丸,其它牌子的救心丸吃了,越吃越糟,弄了不好,吃死了。”
李总捕头道:“有这等事?啥牌子的救心丸?老子派人给你买去。”
三哥道:“药店里,不同牌号的救心丸,太多啦,有紫金、紫霞、紫云、紫气牌的,就差一个字,记也不好记,为啥他们都喜欢用一个‘紫’字呀?你说呢,李爷。”
李总捕头噗哧乐了,道:“那你去买,也要买错,也不行。”
三哥道:“不会,小人认得包装盒子的颜色与图案。”
李总捕头道:“那你把包装盒子上的颜色图案讲清楚,我派个人,给你去买。”
三哥道:“说来也怪,那颜色图案十分相似,不知谁在仿造谁,我说不清楚,却认得出。”
李总捕头道:“那你就在这儿待着吧,等老子把柳三哥带走,你再去买。”
三哥道:“得,即便李爷带走柳三哥,小人也不敢去啦。违反狱规的事不能干,免得饭碗丢了。”
李总捕头笑道:“哈哈,好,知道厉害就好。”
三哥道:“小人在地上躺一会儿可以吗?李爷,躺着好受一点,心脏病,要静躺。”
李总捕头道:“别躺在门口,躺一边儿去。”
柳三哥起来,蹒跚到一旁墙根的草地上,缓缓躺下,背刚着地,便觉着有一股柔和、温煦、滋润、浑厚的地气,从灵台穴排闼直入,汹汹涌涌经过中枢、命门二穴,直逼百会,在头顶盘旋一周,便顺着任督二脉,向四肢百骸缓缓流转,顿时四肢发热,头脑清明,浑身十分惬意好过。
想不到小车桥大牢内,地气竟如此蓬勃充沛,该不会是岳武穆在冥冥之中,伸手相助吧。
也许,这块草地上,便曾是关押岳武穆的牢房,英灵不死,浩气长存,今日晚生得以受用无穷吧。
柳三哥不管三七二十一,连忙屏蔽杂念,在地上默念“疗伤复元接地气”口诀,要抓紧时间,运行一个周天,也好设法,打出大牢去。
李总捕头对管事胖子道:“我去死牢看看,不知柳三哥锁骨穿上铁链没有。”
胖子道:“爷,要小人陪你去吗?”
李总捕头道:“不用,死牢本捕头常去,又不是不认识。”
走了几步,见地上躺着的王阿水一动不动了,吃了一惊,忙上前蹲下身,推了他一把,却没反应,一探口鼻,道:“气息是有的,像是昏过去了,看来真有病啊,要不派两个人抬着他,去看药房看郎中吧。”
管事胖子道:“使不得,使不得,听说心脏病人发病后,最忌搬动,也许,躺一会儿就好了呢,如搬动,恐要坏事。”
李总捕头觉得有理,起身道:“这样吧,本捕头留个捕快在这儿,若是他死了,也是命该如此;若是他醒了,就问他去不去买药了,若想去,就让捕快陪他去吧。告诉他,本官不会坏了他饭碗,免得他担惊受怕。”
管事胖子道:“李爷真乃菩萨心脏,必有好报。”
李总捕头道:“好了好了,别在背后骂娘,老子就三生有幸啦。”
李总捕头这才带着五名捕快,向死牢大步走去。
柳三哥“疗伤复元接地气”口诀,运行一个周天,只费了一会儿功夫,试着一提丹田真气,便觉真气虽气量不厚,却能在体内连绵流转了,对付几个捕快,看来问题不大,要是再运行一个“昆仑九天混元真气”,那就更有力了,不过,没时间了,得设法快走。
他坐起来,睁开眼,向周遭扫了一圈,不见了盗贼克星李得胜,知道已去死牢了。
快,快走!他缓缓起身,准备动手,一定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干净利索冲破最后一关,打出小车桥大牢去!开创两百年来,小车桥大牢第一越狱人。
管事胖子见他起来了,上前道:“阿水,吓老子一跳哇,老子以为你回老家了呢,得,乖乖,想不想去买药了?”
柳三哥道:“怎么不想?想!”
胖子道:“你不怕丢饭碗啦?”
柳三哥道:“想想还是保命要紧,命若丢了,饭碗有个屁用。”
胖子道:“你小子在李爷面前说一套,在老子面前又来另一套,真不是个东西。”
柳三哥笑道:“嘻嘻,说实话,李爷威光太足,见了他,心一慌,嘴上就乱说了。”
胖子道:“放心吧,李爷说啦,若是你醒了,想去买药,就让捕快陪你走一趟吧,也不敲你饭碗啦。”
柳三哥大喜,道:“真的?太好啦!见着李爷,替小人谢谢他。”
胖子道:“少罗嗦,买药去吧。”
柳三哥笑着对捕快道:“这位爷台,就烦劳你老,屈尊走一趟啦。”
捕快道:“客气啥呀,走吧。”
胖子再次打开大牢侧门,柳三哥与捕快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2015/1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