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蟀堂的斗室里,关着柳三哥、大块头、丝瓜精等五人,五名捕快,全神戒备,凶神恶煞,将明晃晃的钢刀,架在柳三哥等人脖子上,只要稍有异动,捕快手腕一抖,刀头斩落,便将血溅当堂,人头落地,斗蟋蟀的斗室,顷刻间,会变成血流遍地的屠宰场了。
忽地,斗室的门一开,一名捕快站在门口,高声道:“总捕头问话,叫一个,出来一个,别乱动,一个一个来,喂,你,叫你呢,看啥看,出来!”
大块头道:“谁?叫俺吗?”
捕快指着他骂道:“蠢得像猪,叫的就是你,出来!”
押着他的捕快,单刀一抬,用刀面儿,在他肩胛骨上拍了一下,喝道:“滚出去。”
大块头一缩脖子,抱着脑袋,道:“哎哟妈呀,吓死俺啦,别动刀动枪好不好,俺是好人呀。”
大块头抱着脑袋,出了斗室,裤裆已经湿了,还滴滴溚溚滴着尿呢。
斗室门口坐着李得胜,李得胜背后站着几名捕快与黑炭,一旁方凳上,摆着一只脸盆,脸盆边上搭着一块毛巾,脸盆里的热水冒着热气,凳旁站着一条精壮捕快,袖口挽得老高,小臂上的腱子肉,条条缕缕,一颤一颤,煞是好看。
这是啥阵势?大块头看不明白。
他惴惴不安走到李得胜跟前,垂着脑袋,眼睛盯着脚尖,不敢正眼看总捕头一眼。
李得胜骂道:“没用的东西,吓成这副熊样,叫啥名字?”
大块头道:“郑大成。”
“哪儿人?”
“山东宁津。”
“把手递过来。”
大块头知道没好事,又不敢不递,伸过手去,李得胜在他肉骨壮壮的手背上捏了捏,道:“唔,你走吧。”
大块头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了,道:“俺这就走?没事啦?真的?”
李得胜道:“叫你走就走,哪来那么多费话!”
大块头道:“俺怕听错了,俺这就走,这就走,谢谢大人。”
大块头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大人,小人有句话要说,不知该说不该说?”
李得胜不耐烦道:“该说就说,不该说别说。”
大块头想了想,作个揖,道:“俺还是不说了吧,谢谢大人开恩。”
大块头走了,走到名蟀堂门口站着,等表哥丝瓜精与仆人。
黑炭对李得胜低声道:“爷,你就这么放大块头走了?”
李得胜道:“怎么,不行啊?”
“行,当然行。”
李得胜道:“老子是来抓千变万化柳三哥的,柳三哥易容术再高明,大块头那身肥膘,那个双下巴,那双肥手,料想他断难扮得成,那双肥手,一捏,是真的,断定不是柳三哥,就把他放了。”
黑炭竖起拇指,道:“高,爷真乃当代六扇门子里的顶尖高手。”
李得胜面有得色,却嗔道:“这可当不起,俗话道‘脸上笑嘻嘻,不是个好东西’,看来,你小子心术不端啊。”
黑炭道:“说爷孬,不行,说爷好,也不行,真是做人难,难做人呀。”
李得胜白他一眼,道:“爷是你说得的么?小心掌嘴。”
黑炭道:“啊呀,忘啦,小人大胆,小人不该多嘴。”
第二个叫出斗室的,是洋哥哥,黑炭道:“爷,洋哥哥是名蟀堂的人,你老也认识,小人担保,就别盘查了。”
李得胜道:“你是总捕头,还是老子是总捕头?这儿有你说话的份么!”
黑炭忙道:“小人糊涂,当小人放屁行么,这儿没小人说话的份。”
李得胜道:“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木头,等到要你说话的时候,不要吞吞吐吐,藏着掖着就好。”
黑炭道:“只要爷问啥,小人就答啥,哪敢支支吾吾,唬弄搪塞呀。”
李得胜道:“好,这可是你说的。”
黑炭道:“这是小人的真心话。”
李得胜笑道:“你也有真心话?看不出来。”
黑炭道:“爷把小人看扁啦。”
李得胜瞪了他一眼,再不搭理,照例仔细查问,像是问一个陌生人,问毕,向方凳旁的捕快一呶嘴,捕快一把抓住洋哥哥后衣领,提到方凳旁,摁住他脖子,往脸盆里浸,洋哥哥叫道:“哇,烫,杀鸡褪毛呀,烫死我啦,哥,松手。”
捕快充耳不闻,拎起洋哥哥头发,将他的头从脸盆里提起,哗啦一声,地上湿了一片,抓起脸盆边上搭着的毛巾,在盆里浸了浸,在洋哥哥脸上,狠狠抹了两把,洋哥哥双手捧着通红的脸,叫道:“轻一点,轻一点,脸皮要搓下来啦。”
捕快骂道:“叫啥叫,你当你是豆腐皮做的呀,再叫,再搓你几把。”
洋哥哥忙讨饶道:“不叫了,不叫了,别搓,别搓。”
李得胜喝道:“把手放下。”
洋哥哥以为不是在跟自己说话,依旧捧着通红的脸,没理会,捕快恼了,一式饿鹰扑鸡,扣住他双手,使劲一拧,将他一个反剪,洋哥哥佝偻着身子,嚷嚷道:“干啥干啥,轻一点,轻一点,手筋骨要断了。”
洋哥哥本就会叫,要他不叫,也难,再会叫,也没人理会,如狼似虎的捕快将他推到李得胜跟前,一手扣住洋哥哥双腕,一手抓住洋哥哥头发,将他的头仰起,供李得胜审核。
这么一来,洋哥哥仰着脸,驼着背,想叫也叫不出声了,喉节上下移动,只发出“呃呃”的怪声,李得胜看了看,脸上干净,没有油彩描绘痕迹,手一挥,道:“放行。”
捕快提着洋哥哥,一个转身,将他向一旁轻轻一送,洋哥哥一个趔趄,跪倒在地,忙从地上爬起,揉着手腕,抹着泪,哆哝道:“手筋骨差一点点断了,这手还能用么?”三脚并作两步,逃出名蟀堂去。
丝瓜精及大块头的仆人无不如法炮制。
斗室的门始终开着,从斗室内能看到店堂内李得胜盘查众人的全过程,却不能看到店堂门口。
柳三哥明白,那盆热水,那块毛巾,能破解所有的易容术,脸上的油彩会溶解,胡须会脱落,看来,轮到自己过堂时,打斗已不可避免,如今的体力,能否应付得了,心里没底。
不过,他已想好了脱身的最佳方案,在捕快摁着自己脖子往脸盆浸的瞬间,将其点翻,即刻走人,至于,走不走得脱,那就听天由命了。
看来李得胜确实有点难缠,如若,昨夜杀了李得胜,也许,逃出杭城会容易得多。
世上本没有后悔药可买,后悔无用,提它作甚,事到临头,务必冷静面对,随机应变,千方百计寻找逃生机会,倘若出现一线希望,即刻紧紧抓住,全力一搏。
人一旦身处绝境,并非就必定会死,可怕的是,内心绝望,充满黑暗,人未死,心已死,那就必死无疑。
一个一心想活,充满活力的老江湖,要想弄死他,其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三哥年纪虽轻,江湖极老,他当然不信,自己今儿个会走到地头了。
押着三哥的捕快,刀面儿在三哥肩胛骨上一拍,喝道:“出去,头儿喊你呢。”
三哥抱着头,道:“是,是,小人这就出去。”
走到李得胜跟前,李得胜喝道:“放下双手,抬起脑壳。”
三哥忙应声道:“是。”
三哥抬起头,怕兮兮地看了眼李得胜,垂下眼帘,双手拧着衣角,貌似手足无措状。
李得胜问:“姓名?”
三哥道:“时家驹。”
“姓啥?”
“时,时候的‘时’。”
李得胜道:“唔,此姓不多,哪儿人?”
“苏州府。”
李得胜道:“别说官话,说苏州话,老子也是苏州人,问你一句,答一句,听清楚没有?”
三哥用一口苏州腔道:“晓得哉。”
三哥本就是个方言大家,在水道当军师时,不仅南京话学得象模象样,还跟一个说评弹的学过苏州话,南不倒不以为然,三哥道,好玩,也许有用呢。南不倒道:“你莫非要去唱评弹?”三哥道:“岂敢岂敢,不过闲来唱几曲,挺好玩的。”如今,还真派上用场了,见李得胜问得急,答道:“寒格(好的)。”
李得胜问:“到杭州干啥来了?”
三哥道:“前日仔搭(前天)到灵隐庙里相烧香拜菩萨来得。”
“拜菩萨怎么拜到‘名蟀堂’来了?”
三哥道:“今朝早起里,姆不啥事体(无事),顺便到‘名蟀堂’来看看打‘二枪’(蟋蟀),想勿到触霉头,碰到捕快捉强盗,弄勿好,把饿(我)当柳三哥哉,阿是要吃生活哉,心上相总归有些鸡糟乌苏(烦躁不安)阿是。”
三哥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苏州方言,字正腔圆,娓娓动听,深得苏州话要旨,即便是道地苏州人,也听不出破绽来,李得胜道:“姓时的,你是对本捕头心怀不满罗?”
三哥道:“哪里哪里,老爷一板三眼,公务在身,是担肩胛呀(负责任),小人心里相别栗扑落,木知木觉,词不达意,昏说乱话,昏特者(昏头了),倷(你)清天大老爷,宽宏大量,万勿与小人一般见识。”
此时,岳王路上,传来出丧队伍的号哭声与唢呐锣鼓声。
三哥顾不了那么多,只是专心致专,用苏州方言应付李得胜,话越说越多,越说越顺,李得胜道:“行了行了,别说了,苏州话说得正宗,又不能证明你不是柳三哥,听说柳三哥,能说各地方言,说得比当地人还地道。”
突地,李得胜收住话头,脸一沉,眼一瞪,唬道:“弄不好,你就是柳三哥呢!”
三哥连连作揖打拱,道:“勿是啊,冤枉哉,老爷要弄松杀小人哉,饿(我)叫时家驹,家住苏州官前街一百三十八号,老爷可派人去苏州查问,小人真正勿是柳三哥哉。”
李得胜哈哈一笑,道:“是与不是,洗一把脸就见分晓了。”
他嘴一呶,管洗脸的捕快一把揪住柳三哥头发,就往脸盆里凑,柳三哥低着头,任其摆布,表面上百依百顺,其实,暗运真气,随时准备出手。
如今,店堂内外的情况已尽收眼底,店堂内,他面对着包括李得胜在内的六名捕快,店门口,有四名手握单刀的捕快,全神戒备,面向门外。
三哥心中念头电转:动作务必要快,不可有丝毫停顿,点翻揪头捕快,即刻,飞身而起,从门口捕快的头顶飞出,落入街心,然后,脚尖一点,掠上对街屋瓦,发足狂奔,料想,捕快中必有轻功精良者,追逐尾随,如今,体内真气不济,料想轻功大不如前,白天在屋顶逃窜,要想摆脱捕快,比夜晚难得多,这是没办法的办法,若见了大户人家的园子,必有园亭林木,就暂且窜落,隐蔽藏身,挨一刻,是一刻,挨到天黑,再图脱身。
此时,岳王路上出丧的队伍越行越近,到了名蟀堂门口,竟哭声动天,唢呐锣鼓喧天,不走了,为首的是一名胖妇人,身着丧服,披头散发,嚎哭着,捶胸顿足,寻死觅活,带着几名啼哭的儿童妇孺,闯向名蟀堂,紧跟胖妇人身后的是四名壮汉,抬着一口棺材,棺材后,还跟着七八个吊儿郎当的混混,混混中夹杂着吹唢呐、敲锣鼓的乐师,把守店门的四名捕快,连声喝斥,竟无人理会,胖妇人疯了一般,挣脱捕快,头一低,从捕快腋下,冲进店堂,一屁股坐在堂前地下,指着黑炭,拍着地板,嚎啕大哭,破口大骂道:“杀人凶犯,黑炭啊黑炭,还我夫君来,今儿个,老娘跟你没个完,你当衙门里认识几个人,有几个臭钱,就可以为非作歹啦,门儿都没有,老娘拼着不要这条老命了,也要讨个公道,来人哪,把死鬼的棺材,给老娘抬上来呀。”
原来,棺材里装的是癞蛤蟆,癞蛤蟆老婆烂拖鞋,带着一帮人,找黑炭算账来了。
这么一来,店内的捕快全冲到门口,去拦棺材与哭丧的人群了,揪着三哥头发的捕快,松了手,扔下毛巾,转身时,一个不当心,手在脸盆上一带,咣当一声,打翻了方凳上的脸盆,一盆热水,哗啦啦,倾翻在地,流了个稀里哗啦,热气蒸腾,那脸盆骨碌碌在堂前打了一个转,最后咣当一声,倒扣在地板上……
刚才,就在柳三哥佝偻着身子,手指刚要触及捕快腰眼之际,变故突然发生,三哥大喜,即刻收手,捕快们全去对付烂拖鞋那帮人,柜台内的伙计桂花袍、阔板牙、三枪儿也从柜台上翻出,去门口拦截,一时间,店堂内人影乱晃,喝斥声暴起,闹腾得乌烟瘴气,鸡飞狗跳。
盗贼克星李得胜铁青着脸,坐不住了,霍地,站了起来,恶狠狠地盯着,坐在店堂里的烂拖鞋,烂拖鞋索性在湿透的地上打起滚来,全身污迹斑斑,湿淋溚滴,哭喊道:“老娘不活啦,这世上还有公道吗,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自古以来,天经地义,老天爷呀,你睁睁眼吧,黑炭杀人,还杀出道道来了,成了为民除害的英雄,老娘不活啦,癞蛤蟆呀,你带老娘走吧,黑炭呀,还我老公的命来。”
哭声动天,鼓吹震地,没人再会去理会一个吴侬软语的苏州游客。
柳三哥心头一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趁乱偷偷溜了。
此时,黑炭气得脸色煞白,咬着腮帮子,眯缝眼里迸出两道凶焰,周身冲满杀气,对胖妇人吼道:“敢到老子店里撒泼,算你狠,好,老子送你去见癞蛤蟆。”
嗖一下,从怀里掏出一柄牛耳尖刀,向胖妇人走去。
胖妇人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尖叫着,连滚带爬,跑出店堂,绝叫皇天,道:“不好啦,黑炭要杀老娘啦,快来人呀,救命呀……”
四名壮汉,从肩上卸下杠棒,放下棺材,各人从怀里亮出匕首,向店内逼近。
李得胜吼道:“站住!全给老子站住,怎么的,想撒野呀?好哇,老子让你们撒个够,弟兄们,亮刀。”
众捕快见头儿下令,顿时士气大振,刷刷连声,拔出刀剑,一时刀光剑影,直迫眉睫,腾腾杀气,摄人心魄。
李得胜目光如电,回头扫了一眼黑炭,道:“啊,老毛病又犯啦?你小子杀人杀出瘾来啦。”
黑炭见状,脸上堆起一个苍白的笑,道:“爷,哪敢呀,吓吓烂拖鞋而已,别当真呀。”
李得胜道:“有老子在,这儿就没你的事,没你说话的份,也没你插手的事,耳朵听进去没?”
黑炭涎笑道:“爷,进去了,进去了,小人上心了。”
李得胜道:“把刀扔了。”
黑炭将牛耳尖刀掷下,刀头插在地板上,刀柄上的红绸子,在过堂风里嗖嗖乱抖。
他垂手低眉,站在一旁,一动不动,竟如羊羔般驯顺听话,刚才暴炽的杀气,瞬间荡然无存。
盗贼克星李得胜走到门口,向四名抬棺材的壮汉,横了一眼,四名壮汉眼皮一垂,竟无人敢与其对视。
吹鼓手们轧出苗头不对,一时偃旗歇鼓,鸦雀无声。
黑炭怒喝道:“扔下匕首,既往不咎,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四条汉子乖乖将匕首扔在名蟀堂台阶下。
一时,四条汉子俱各手足无措,垂头丧气,退到棺材旁,手扶抬棺材的杠棒,一言不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之极。
李得胜走到棺材旁,拍了拍一条汉子的肩,道:“斜头,刚从班房出来三个月,怎么,又想进班房啦?看来牢里的饭,味道不错呀。”
“斜头”是个歪头,满脸横肉,个子不高,却身板厚实横阔,阔得像门板,大臀粗腿,下盘扎实,臂长手大,膂力过人,天生是个打手,在李得胜面前,却一改往日犟头倔脑的蛮相,陪笑道:“对不起,不知李爷在此公干,要知道李爷在,打死小人,也不敢来淌这趟浑水。”
李得胜鼻孔里“哼”了一声,道:“知道就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呀,‘斜头’,你长进啦,人活着,得学着点,每天要有长进。”
“斜头”连连肯首,道:“那当然,那当然。”
李得胜道:“唔,不对,你刚才的话,味儿不对呀。”
“斜头”道:“李爷,又怎么啦?”
李得胜道:“听话听声,听锣听音,听你的意思,老子哪天不在,你还得抬着棺材来闹事罗?”
“斜头”道:“哪敢呀,小人从此再也不来名蟀堂啦,即便要玩蛐蛐儿,也托弟兄们来跑一趟。”
李得胜道:“这可是你说的。”
“斜头”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李得胜道:“好。”
他吊儿郎当走到第二条汉子跟前,那是一条彪形大汉,左脸上有个烙印,上烙四个字“发配青海”,绰号“青海湖”。
李得胜在“青海湖”胸口捣了一拳,道:“青海湖,你真能闹呀,大约想在右脸,再烙上‘发配龙江’四个字,凑个好事成双吧?”
“青海湖”吓得像是矮了一截,屈着身子,连声道:“不敢不敢,小人受人之托,情面难却,是来凑个数的,哪知事情闹大啦,得罪了爷,望爷大人不记小人过,饶小人一回。”
李得胜笑道:“闹吧,闹个天翻地覆慨而慷,那才好玩呢。”
青海湖道:“小人没那个胆。”
李得胜道:“小心把自己玩死。”
青海湖连声道:“爷的话,小人牢记在心,爷的话,句句在理,全是为小人好,爹亲娘亲,不如爷亲。”
李得胜白了他一眼,道:“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他走到棺材的另一头,在第三条汉子跟前站住了,那人约摸十八九岁年纪,长得高大雄健,胸背肌肉,高高隆起,却长着张娃娃脸,脖子一侧,纹着只青色蝎子,外号叫“海南岛”。
六七岁时,“海南岛”死了父母,流浪江湖,十三岁,要饭到了杭州,人家问,你叫啥名字?叫石头;父母呢?死啦;人家又问,你是哪儿人,他说不知道。其实,他那么小,真的搞不清,况且,是哪儿人,重要么?又不能吃,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吃饭,才是重中之重啊。问的人不信,凡人都有根,都有故乡,你不可能没有呀,问得急了,想起前些天在破庙里遇到的老乞丐,挺会摆乎,说自己是海南岛人,那儿一年四季鲜花开不败,水果吃不完,美得像天堂,他没那么好骗,顶嘴道,既然那么好,你老离开海南岛干嘛呀。老乞丐道,老子杀人啦,待不下去啦。他俩聊了半宿话,第二天醒来,老乞丐却没睁开眼,喊他摇他,老乞丐的眼就是不睁。想起老乞丐,“海南岛”有点心酸,也许,自己有一天,也会这么走人,他找来一把铁锹,把老乞丐埋了。见别人问自己是哪儿人,就记起了老乞丐,顺口道:“跟你说真的吧,我的老家在海南岛。”从此,海南岛就成了他的名号。
海南岛不学好,年纪轻轻学好的,学不会,学坏的,一学就会,偷鸡摸狗,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打架斗殴,无所不能,就这么的,成了岳王路上癞蛤蟆的得力干将。
李得胜走到“海南岛”跟前,道:“好哇,你小子也来啦,得,有出息,听说,你在道上混得不错啊,连许多道上的老炮儿,都得让着你一点。”
“海南岛”陪笑道:“爷,哪儿啊,你老一定听差了吧?”
李得胜脸一板,道:“老子听差了?!草,老子还没老,怎么会听差,看看,抬着癞蛤蟆的棺材,讹钱来了,连老子的面子也不买账了,能耐,确实能耐,后生可畏呀。”
“海南岛”道:“小人只是来帮个忙而已,哪敢讹钱呀,小人喜欢热闹,跟着大伙儿,糊嗨嗨,抬棺材,凑个人场,哄哄丧事,混口酒喝而已。”
李得胜冷笑道:“那你就凑个热闹吧,告诉你小子,不要客气当福气,只要你小子前脚跨进名蟀堂一步,老子就砍你前脚,后脚跨进一步,就砍你后脚,省得你到处乱窜,惹是生非,搞的左邻右舍,鸡飞蛋打,不得安宁。”
“海南岛”见李得胜火了,吓得撇下棺材上的杠棒,转身走人,道:“小的哪敢呀,爷说的是反话,气坏啦,小的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大爷发狠话,行,小的这就走人。”
李得胜在棺材上拍了一掌,喝道:“站住!”
“海南岛”站住,道:“又咋的啦,爷?”
李得胜道:“你一走,这棺材缺个人,没法抬,棺材是怎么抬来的,就给老子怎么抬回去。”
“海南岛”乖乖转身,走到杠棒旁。
李得胜道:“小子,学乖点,别在老子面前耍花招。”
“海南岛”道:“哪敢呀,怎么办,还不是爷一句话的事,爷让走,就走,爷不让,就留。没的说,爷的话,绝对好使。”
李得胜冷笑一声,走到最后一条汉子跟前,至此,他绕着棺材转了一圈,对第四条汉子,悄悄道:“‘劈脑’,这事儿是你挑的头吧,好哇,有种哇。”
“劈脑”脸上有条骇人的刀疤,那道刀疤,从右额角直落而下,穿过右眼角,从嘴角拐弯,沿着下巴,一直落到脖根,至于脖根下面,有没有刀疤,就没人知道了。
即便是大热天,“劈脑”也不肯光着膀子,他也知道,刀疤难看,脸上脖子上的刀疤露在外面,那是天数,想藏也藏不住,索性让它去吧,身上的刀疤,却不能让人看,看了真丢人。
据他姘头说,那条刀疤非常长,从脖子一直延伸到了男根,只要刀头再往下落一点点,那话儿,也就没了。
人们奇怪,那一刀竟没将“劈脑”劈死喽。
那一刀,是前岳王路的小霸王给他落下的。
当时,小霸王的刀法非常凌厉,那一刀,是他从独创的“劈甘蔗”刀法,变化而来。
儿时,小霸王独好“劈甘蔗”赌输赢,用的是杭州本地的糖皮甘蔗,细长歪曲,趣÷阁直的不大有,糖皮甘蔗的颜色通常青黄杂糅,味道极甜。因细而歪,要直着劈,所以难劈。
劈甘蔗时,先用刀背搁在甘蔗头上,把甘蔗放稳喽,然后,拎起刀,飞快劈下,若劈下一截甘蔗皮,才算赢了那一截甘蔗,若拦腰切断了,是犯规,你要赔上一枝甘蔗。
赌劈甘蔗时,众少年各出份子钱,买下几枝甘蔗,一般少年,通常只能劈下短短的一截皮,劈下的那截皮上的甘蔗,切下来,谁劈的归谁,也有劈术高明的,能劈下半枝甘蔗皮,那就赢了半枝甘蔗。
而小霸王却独树一帜,天生刀头奇准,膂力过人,一枝长长的糖皮甘蔗,高过了他的身高,他就搬张凳子,站在上头,能一刀劈下,旋即跳下凳子,顺着刀势,从梢头劈到甘蔗根部,一刀两开,那,整根甘蔗就归他一个了。
每次赌劈甘蔗,小霸王常是赢家,围观者哗然。
长大成人后,他就将劈甘蔗刀法稍加变化,成了劈人刀法,十分凌厉霸悍,一时威震远近,成了岳王路上的霸主。
后来,癞蛤蟆的势力渐大,就带着混混去争地盘,当时,打头阵的就是不怕死的“劈脑”。
小霸王见得多了,冷笑一声,拔出快刀,冷丁,照着“劈脑”脑门就是一刀,就像当初劈甘蔗似的劈下去,“劈脑”知道厉害,往后一闪,还是慢了一步,刀头从额角直落而下,看着“劈脑”鲜血四溅,当啷一声,撇下手中的西瓜刀,在自己脚下缓缓倒地的模样,癞蛤蟆等人一时吓得瞠目结舌,没了主张,正在小霸王哈哈大笑,自鸣得意之际,却不料,“劈脑”脸上的那条刀疤长是长,刀口却不深,并未将他劈死,“劈脑”咬咬牙,从怀里拔出匕首,血淋溚滴的身子一跃而起,一攮子,扎死了小霸王,从此,树倒猢狲散,岳王路成了癞蛤蟆的地盘。
换句话说,岳王路的地盘,是“劈脑”舍命挣来的,“劈脑”自然而然成了癞蛤蟆的二把手。
“劈脑”是个敢打敢拼的狠角色,黑炭捅死癞蛤蟆的那天,碰巧,他不在场,若在,“劈脑”决计不会善罢甘休,结果必定是:两人中只能活一个,或者,同死落棺材。
“劈脑”无视王法,漠视生命,天不怕、地不怕,是癞蛤蟆的开路先锋。
不过,“劈脑”也有怕的人,那就是盗贼克星李得胜。
******,姓李的那双眼睛真毒,眼睛一瞪,老子心里就发毛,脊梁骨直冒寒气,姓李的是大爷,是玉皇大帝,是老子命里的克星,老子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见了李得胜,不知怎么搞的,“劈脑”的心就会哆嗦,要想不哆嗦,根本不可能,连自己也觉得太丢人了,还好,旁人看不出,姓李的又不吃人,怕啥,他一个劲安慰自己,安慰归安慰,心还是哆嗦,真******邪门。
对李得胜见了就怕的病根,是去年落下的。
去年上半年,“劈脑”因寻衅滋事,被李得胜逮住,送进了牢房,整整蹲了半年。
李得胜道:“劈脑,老子也不打你,也不骂你,你给老子闭门思过吧,啥时候想通了,啥时候来找老子,想不通,就在牢里蹲着,老子让你在牢里蹲个痛快。”
“劈脑”怒道:“那么丁点儿事,你把老子抓进来,老子想不通。”
李得胜笑道:“此话当真?”
“劈脑”道:“咋的,老子就是想不通。”
李得胜再不多说,看了他一眼,走了。
在牢里的那半年,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劈脑”被塞进了单身牢房,牢房只留着一个拳头大的气孔,见不着阳光,从气孔望出去,能见到一盏油灯,灯光如豆,奄奄欲死,人关在里边,根本就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也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就像那盏永不熄灭的,古老的牢灯。
牢房用巨石砌成,有一扇沉重的铁门,狭小得像一个兽笼。
不高,人站起来,站不直,得低着脑袋,弯着腰,晚上睡觉,脚伸不直,只能佝偻着身子,曲着腿,或者,把脚搁在墙上,随你怎么变换姿势,却总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浑身浑脑,筋酸骨痛;牢房逼窄,宽与肩齐,两边的石壁,活像是石磨的石碾与磨盘,逼仄得令人透不过气来,梦里多次,自己的身子被石磨碾成了肉饼子。
牢内的跳蚤、臭虫、四脚蛇、蜒蜒螺、灶壁鸡、相思虫、蝎子、蜈蚣此来彼往,络绎不绝。咬得“劈脑”,体无完肤,遍体鳞伤。
“劈脑”起先蛮性大发,破口大骂,后来发觉,骂是没用的,没人理会他,也没人劝他,牢房内的石壁将怒骂反弹回来,像是在自己骂自己,在狭小的兽笼内回荡,震得双耳嗡嗡作响,头昏脑胀,心头越发烦恶不堪。
狱卒把他当成笼里的野兽,任其怒吼狂哮,自生自灭。
后来,他不骂了,也骂不动了。
每天的牢饭,是发霉的糠菜,还不管饱,饿得人头昏眼花,浑身乏力,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怎么再去怨天尤人,咒天骂地?!
吃糠咽菜,还不算啥,最损的是霉变的食物里,还不时夹杂着石子,冷丁咬一口,把牙也咬碎了,疼得人直抽冷气。
跟水比起来,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计。
单身牢房一天只供一小盅黄水,那水有股腥味,不知是人尿呢,还是马尿,人尿马尿不管了,喝吧,喝了能解渴活命,不喝会死,一小盅水,其实也不管用,一个大活人,一小盅水,怎么解渴呀,尤其是夏天,整天渴得嗓子眼里冒烟,一不小心,一盅水打翻了,那,这一天,你就干熬吧。
眼巴巴地盼着第二天那一小盅黄水,时间会变得非常非常漫长,长得像死亡一样,无边无际,没有尽头。
单身牢房没有放风,常年累月,一片死寂,死寂得像待在坟墓里,死寂得让人要发疯……
“劈脑”不怕死,却怕活受罪,他总算悟透了“人心似铁非似铁,官法如炉真如炉”这句话的含意。
半年后,他熬不住了,扯下脖子上的金项链,塞在狱卒手里,求狱卒去找李得胜,狱卒看着他无名指上的红宝石戒指,不作声,“劈脑”捋下戒指,塞在狱卒手里,道:“都在这儿了,爹,算是老子求你啦,给老子去李总捕头那儿带个话,说我‘劈脑’这回总算想通了,服了,从今往后,洗心革面,做个好人,再不敢歪着头,由着性子,在地盘上称王称霸了。”
之后,“劈脑”写了悔过保证书,签字画押,赌咒发誓,今后,再不敢目无王法,为祸乡里,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个好人。
李得胜左右端详着“劈脑”的破脸,暗忖:做个好人是不可能的,少惹点事,不惹大事,就不错了,叹口气,将他放了。
今天,李得胜来到“劈脑”面前,“劈脑”像猫见老鼠一般,心里哆嗦,吓得面无人色,低头哈腰道:“爷,啊,是爷啊,爷在这儿呀,小人真是瞎了狗眼,作死啊,得,小人知错啦,立马抬起棺材走人。”
因心里哆嗦,说话就不利索,断断续续,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差一点要断气的样子。
李得胜道:“慢,既来之,则安之,稍安勿躁。”
“劈脑”摸不透李得胜葫芦里卖的啥药,道:“是,听爷的。”
他转身双臂抱胸,嘴角挂着一缕冷笑,看着烂拖鞋在街心撒泼嚎啕,既不喝斥,也不阻止,只是一味看白戏。
烂拖鞋边哭边瞟了一眼李得胜,以为姓李的拿她没办法了,闹得就更起劲,当街打滚,呼天抢地,哭嚎道:“可怜屈死的癞蛤蟆呀,你死得好惨哟,死后还背了个敲诈勒索,强抢硬夺,杀人未遂,死有余辜的恶名,这口气,叫老娘怎么咽得下啊,老娘拖儿带女,上有老,下有小,孤苦伶仃,哀告无门,没法活啦,癞蛤蟆,你把老娘也带走吧,大不了死了双眼一闭,拳头捏紧,一了百了,也比活着受气受罪,好过多啦,苍天呀,求求你,睁睁眼吧,黑炭心狠手辣,杀人像杀鸡呀,哎哟妈呀,乾坤朗朗,天理何在,青天白日,王法何在呀,老娘不活啦,豁出一条老命,也要为癞蛤蟆讨回公道,黑炭呀黑炭,有种就出来,把老娘也做了,老娘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让你全家死尽死绝,把你拖进十八层地狱,叫你永世不得超生。”
烂拖鞋的两个儿子,只有七八岁光景,跟在她身后,哭得稀里哗啦,此外,身旁还有雇来哭丧的四五个妇人,拖着长长的哭腔,跟着起哄嚎哭,那哭阵气势汹汹,此起彼伏,见李得胜没了下文,雇来做丧事的吹打手,胆气一壮,唢呐锣鼓声再次响起,街上看热闹的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把岳王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看了一会儿,李得胜向“劈脑”一招手,“劈脑”忙凑过去,低头哈腰道:“尽管吩咐,爷。”
李得胜道:“是你把烂拖鞋带走呢,还是老子把她带走?”
“劈脑”道:“爷,息怒,这事交给小人。”
李得胜道:“你的话管用么?”
“劈脑”道:“管用。爷,癞蛤蟆死后,如今,小人成了老大。”
李得胜道:“老子今儿心情好,给你捡个便宜,若是胆敢怙恶不悛,再次到名蟀堂寻衅滋事,你试试,老子不找别人,就找你。”
“劈脑”道:“爷是看得起小人,啥也别说了,忠不忠,看行动,小人再也不敢了。”
“劈脑”走到烂拖鞋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烂拖鞋即刻闭嘴不哭了,提起袖口,抹一把眼泪鼻涕,一骨碌从地上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拉着两个儿子就走,那四五个帮哭的妇人,见苗头不对,同时止哭,那帮操持唢呐鼓钹的乐师,见风使舵,也停了吹打。
“劈脑”一声吆喝:“回家。”
自己领头,捞起杠棒上了肩,青海湖等人赶忙效法,抬起棺材,带着一帮喽罗与吹鼓手,灰溜溜的走了。
众百姓见了,无不拍手称快,起着哄,将“劈脑”等人哄走了。
李得胜走进名蟀堂,黑炭迎上去,道:“辛苦,爷。”
李得胜一屁股坐在刚才的椅子上,突然,一拍额头,道:“咦,那个苏州佬呢?”
黑炭道:“走了。”
“怎么走的?”
“没见着。”
李得胜问手下捕快,道:“苏州佬是怎么走的,谁见了?说话呀,全哑巴啦!”
捕快们面面相觑,呐呐道:“光顾着对付‘劈脑’等人了,哪去注意他呀。”
李得胜问桂花袍等人:“你们见了没?”
三枪儿与阔板牙摇摇头,桂花袍道:“好像贴着墙根,朝南走了?”
李得胜道:“再想想,是朝南走了吗?乱说,是要坐牢的。”
桂花袍见李得胜当真了,忙改口道:“好像不是,小人记错了。”
李得胜道:“你小子吃错药啦,一会儿说朝南,一会儿说不是,说话不动动脑子。”
桂花袍道:“小人脑子里全是蛐蛐儿,其它的事,老是搞错,小人的话不算数,就当小人没说。”
捕快哄一下,全乐了。
李得胜气得跺脚,道:“哎,那苏州佬定是柳三哥。”
黑炭道:“不会吧,哪有那么多柳三哥。”
李得胜道:“一般人即便要溜,也不会溜得神不知,鬼不觉,不是他,能是谁!”
没人会去驳斥总捕头李得胜的话,免得挨骂;众捕快嘴上不说,心里却道:哎,李总捕头是抓柳三哥抓疯啦。
霍地,李得胜起身,一个箭步,蹿到斗室内,巡视一周,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八仙桌上,乌黑的蛐蛐盆里,传出瞿瞿瞿,蟹壳青孤傲寂寞的鸣叫声,偌大一间斗室内,空无一人。
他这才怏怏不乐地走出斗室,捕快们见了,暗暗摇头:这不,举止怪异,奇出怪样,真的,抓三哥抓疯了。
黑炭道:“李爷,晚上,小人在天香楼摆一桌,请请各位爷台。”
李得胜道:“不行,没空,改日再说。”
李得胜手一挥,对众捕快道:“走,去狗儿山。”
***
送走李得胜与大块头等人后,名蟀堂的伙计忙着打扫店堂,黑炭坐在椅子上歇口气,今儿的事来得突兀,幸亏有总捕头李得胜出头,才算逃过一劫,正在暗自庆幸之际,突听得耳边有人道:“黑炭哥,喔,黑哥,我是柳三哥,我在用腹语跟你说话,别人听不到,请不要露出惊疑神态,免得旁人猜忌,听清楚了吗?听清楚,就点一下头,我在街对面茶馆的二楼看着你。”
街对面确有个青藤茶馆,二楼那一长溜的窗全开着,不知三哥坐在哪个窗口。
声音非常清晰,黑炭微微点了一下头。
果然,店堂里的伙计,全在忙着拖地抹桌,根本没听到三哥的话。
三哥的腹语传声法,在江湖上早有传闻,黑炭当然知道,故而,并不十分惊异。
只是对三哥称他为“黑哥”,觉得有几分发笑,是老子人黑?还是心黑?到时候见着他,要当面问个清楚。
柳三哥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我想求黑哥帮个忙,帮我逃出杭州城。行,就点个头,不行,就摇头。”
黑炭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一时拿不定主意。
三哥道:“黑哥,我知道你门路广,朋友多,你能帮上忙,却既不答应,也不拒绝,是不是,如今不便表态,要面谈再说?如果是,请点头。”
黑炭依旧半晌无反应,似在沉思,却面无表情。
三哥道:“在下有急事,急于离开杭州,如可以商量,就点个头,如不能,你就摇头或拒绝答复,在下只能作罢,另谋出路了。”
黑炭终于点了个头。
三哥道:“多谢。黑哥,你不要老对着青藤茶馆二楼看了,我已不在茶馆了。如今,名蟀堂周围布满了便衣,你一定在想,到时候,我俩怎么见面呢?不忙,一会儿,伙计们打扫完店堂,就关店门吧,我在名蟀堂楼上等你。”
黑炭心道:“柳三哥,你小子能耐呀,明明在老子店里二楼藏着,却说是在青藤茶馆。”
他转身朝柜台后的楼梯望了一眼,恍惚间,楼上似有人影一闪。
便吆喝道:“伙计们,今儿早点关门吧,大家也辛苦了,明儿休息一天,后天再开张,后天早晨,买点鞭炮来,好好放一通,冲冲霉气。”
众伙计齐声应承,上了排门,黑炭道:“你们走吧,老子还要盘盘货。”
桂花袍道:“老板,我帮你盘吧。”
黑炭道:“老子要静一静,理理思路,今后怎么应对‘劈脑’这帮人渣,这不是你帮得了的,走吧桂花袍,谢啦。”
他把桂花袍推了出去,合上店门,插上门栓。
背靠在门后,望着黑幽幽的楼梯口,问自己:你怎么了?又不欠柳三哥啥,为什么要答应与他见面?莫非,还嫌自己麻烦不够多么!
刚才,若是李得胜不在,自己这只脚,眼看就要踏进鬼门关了。
真是的,打开门管自走吧,既不举报他,也不帮助他,已经够意思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去管这档子鸟事,你家还要不要了?!江湖上的事,你管得了么!
一念及此,他“霍”地转身,手摸上了门栓……
2016/0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