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顺军对于李来亨打算放弃延绥三城的决策,都非常不满。毕竟无论是袁宗第,还是王永强和孙守法,都在陕北一带和占据绝对兵力优势的清军苦战一月,死伤极重,本地百姓也积极支援顺军,此时大军不战而走,无疑将丧失人心。
但若硬要同清军会战,多尔衮和吴三桂的八万清军,在数量和质量上相对于关中顺军都占据绝对优势,何况长安被烧毁以后,关中积储尽失,已经难以再维持长期战斗。
关西与山东,关西积谷已失,民生凋敝,各地盗匪、军阀、乡团蜂起,城池皆残破;山东则在顺军占领以前,就遭到过清军入关劫掠部队的大规模屠掠,当地百姓对满洲人敌意很深,郭君镇、郝摇旗、谷可成等大将率领重兵,足可以遏制豪格南下,截断漕运。
残破的关西,拥有漕运命脉的山东,孰轻孰重,已经十分清楚。
李来亨以数百亲军直入关中,平定长安叛军、救出延绥守军,又迁民东进,加上贺珍的惊人发挥守住了汉中,则是为将来恢复陕西留下了一个十分良好的局面。
但他也知道陕北诸将心中愤愤难平,延绥民气可用,更不能轻易丧失。因此才甘冒奇险,单骑出阵同多尔衮谈判。
李来亨以己推人,当然料定皇太极死后,清军内部必将发生一场血腥残酷的权力斗争。现在顺军主力在山东对抗豪格,豪格极难取胜,即便能够取胜,其嫡系兵力也将受到重创,而多尔衮不战而取陕西,实力保存完好,这就会使得本来势力均衡的多尔衮、豪格两派力量彻底失衡。
以多尔衮的残忍狡厉,他不会听不出来李来亨的话中之意。
对李来亨来说,是以陕西之地换取秦兵、秦民的安全撤出,对多尔衮来说,则是以坐视李来亨安然撤走为条件,换取睿王一党能够获得一个彻底打败豪格的机会。
获鹿一场大战,李自成、皇太极、朱由检,三个皇帝于一日之内丧生。这场明末以来规模空前的大决战,其余波还在激荡之中,李来亨和多尔衮的决策,皆自获鹿而来,双方都有着整合内部、定于一尊的要求。
崇祯十六年的延安城下,因此终于呈现出一种异常诡异的局面。
清军坐拥绝对优势的兵力,却屯兵绥德州,裹足不前,坐视李来亨从容聚集三城兵力。不仅如此,多尔衮还放任李来亨花了十几天的时间,将陕北一带愿意跟随大顺军撤走的近十万百姓也一起带走。
吴三桂知道这关系到睿王一党争夺北京中枢大权的计划,因此绝不敢轻易发言。多尔衮自己的亲信锡翰则不敢置信地问道:
“小李贼以三四万人马裹挟十万难民,军民混于一体,此时我军纵骑蹂躏,必当获得大捷啊。”
多尔衮眯起了眼睛,比起像一条狐狸的皇太极,他的智略不及乃兄,狠厉却更胜之,比起狐狸,更像一匹狼。
未等多尔衮做出决定,大顺军方面就派出一名使者,单骑前往绥德州,向多尔衮送来了一封李来亨的亲趣÷阁书信。
锡翰唾了一口,狠狠举起大刀,声言要将顺军使者直接斩杀。多尔衮却眉头一动,决定先见一见使者。
使者是李来亨从身边临时挑选的一名文士杜崇礼,他单骑进入清军军营里面,早已浑身僵直,不要说说话了,就连下马都是被好几个八旗兵硬扯下来的。
不过当他得知多尔衮要亲自接见自己的时候,杜崇礼立即想到了出发前李来亨说的话:
“此大事也,成则万户侯之功。”
心下一凛,居然奇迹般地产生一股勇气,啪的一声,振袖直往多尔衮面前,慨然交上信件说:
“晋王新得山东战报,闻贵军与我军交战三场,累战不胜,折兵二千人,今已敛兵退守德州,不再南下进攻山东。
我王闻之,以为此必为九王大患,特遣使来告,以免九王猝不及防,遭致褚英、阿敏之祸。”
这条消息让睿党诸将均大感吃惊,他们出大同远征延绥,一时之间也不清楚山东方面豪格具体的交战情况,对于顺军送来的军情半信半疑,不能确信。
可如果事实确实和顺军使者说的一样,那么看来豪格并没有真正发力攻打山东,而是在保存实力,屯守德州一带坐观成败。难道豪格要等的就是多尔衮西路军在陕西因为激战兵力受损以后,他再以保存了实力的全师返回北京夺取中枢大权吗!
只是多尔衮和豪格相处多年,极其了解豪格的为人。他不相信以豪格的蛮勇,会有这等头脑。
杜崇礼却又长叹道:
“听闻原任明朝大学士的谢升,在德州开城投降于豪格。谢升在明朝名声卓越,乃天下有名的高才之士。此人举城而降,看来贵军也并不是毫无斩获。”
多尔衮哼了一声,心中想到豪格入关以后,身边的汉人文臣的确增加不少。而且自从清军入关以来,多尔衮就一直在大同附近作战,豪格则始终跟随在皇太极身边,于东路作战,二人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长期相处,或许豪格受到身边汉人文臣的影响,智略和行事方针都已经产生了些许变化。
多尔衮不敢把睿王一党的身家性命,都寄托在豪格的愚蠢上面,杜崇礼又坦然道:
“我王为迁民南下一事,又空关中余兵,顿兵一万五千人于宜君县。九王若欲与我国争民,但请纵骑长驱于宜君一战,不然,则我军当徐徐退矣。”
多尔衮身边的巩阿岱、锡翰二人,闻言皆将佩刀出鞘,营中侍卫也尽皆向前一步,杀气森然,吓得杜崇礼又一次僵直难动。杜崇礼脸颊肌肉疯狂跳动,喉中口水狂咽,拼出一生勇气,才勉强维持住站姿,没有直接跪倒下去。
这时候多尔衮却轻轻“嗯”了一声,未发一言挥手示意将使者送下去。
杜崇礼出了营帐以后,才发现自己的汗水之多,居然顺着衣服的下摆,已经滴到了靴筒里面。
但是看现在的情形,多尔衮没有杀了自己,这封侯大功,应当是到手了吧!
杜崇礼心中狂喜雀跃,不过事情其实比他想的简单一些。多尔衮如果真的有意,不顾皇太极死后八旗内部的权力斗争格局,不惜兵力一战,那么在李来亨和延绥守军汇合以前,他就应该动手了。
现在清军退守绥德州,坐视李来亨接走延绥守军,已经完全暴露出了多尔衮空有兵马却不敢一战的心理。
即便现在李来亨军中带有大量民众,作战能力直线下滑。可是顺军的兵力也从近二万人,加上了袁宗第、王永强、孙守法的军队,增加到了近四万人之多。
多尔衮有信心,能够在自己兵马伤亡不多的情况下,一股荡平顺军吗?
更何况现在顺军使者,一方面恐吓他豪格在山东仅损失两千兵马,另一方面又声言宜君县另有一万五千兵力作为后盾。
这些话中,宜君的后援兵力大概是真的,但恐怕不可能有一万五千人之多,只是这表达出了李来亨同样不惧一战的决心。
而豪格的损失到底是多少,不论真假,都不是远在陕北的多尔衮短时间内能够确认的事情。
当心理战的种子落在多疑的睿王脑中时,清军就已经没有追击的可能性了。
杜崇礼出了清军军营以后,双腿马上回复知觉,立刻上马狂奔返回顺军战列之中。他看着身后越来越远的那群野人辫子兵,顿生劫后余生之感:
“入他娘,原来满洲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他倒是忘记了自己刚刚几乎被多尔衮威吓跪倒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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