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在辽东的剩余满洲兵马正陆续被调入关内,不仅如此,为了筹措大举南征的兵力,多尔衮又下令竭尽黑龙江一带的索伦兵力,将关外披甲人悉数调往北京听令。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在清军中作为人质的朝鲜世子李澄望着自长城外,熙熙囔囔涌入内地的胡虏大军,心情既复杂又微妙。他伸出手,接住了天空上飘扬下来的灰白色雪花,想到了朝鲜经历过的两次胡乱,又想到了八旗军强大的兵锋,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京师周围处在清军牢牢的控制之下,剃发令的推行也最有成效,少数敢于抗拒的平民百姓,已经全部成为了满洲人刀枪下的骸骨。
燕山长城以南,一马平川,一抹抹铅黄的村舍圈着千百年来浑然厚实的土地,伴着清军战马的烟尘向南滚去。
朝鲜世子李澄在清廷为质近十年,亲睹了明亡清兴的过程,积累了与清廷相处的经验,也深谙八旗军的强大之处。
李澄和多尔衮多年交往,二人感情相当深厚,他深知多尔衮的雄才伟略,因此根本断定明朝的残余势力绝不会是摄政王的对手。对于朝鲜内部亲明派的反清小动作,李澄也是嗤之以鼻。
他和弟弟凤林大君李淏同在北京为质,不过凤林大君李淏属于亲明派,与东虏关系恶劣,李澄对此不以为意。
这回摄政王将关外之兵全数调至北京,将做大举南征的军事行动。清廷上下因此担心辽东空虚,如果朝鲜发难,将危及到南征行动。
所以多尔衮已经有了将世子李澄放回朝鲜的想法,摄政王显然是希望派遣和他个人有私交情谊的李澄去掌控朝鲜,以此消除清军南征的后顾之忧。
李澄到燕山长城附近后,他从长城逶迤的脊梁上缭绕,山垇果然谷深,云霭缥缈低敛如绫绸,长城顺着山脊至西向东陡峭盘旋,如笼般将燕京城拢个严实。山居高临下,城凹槽如鳖。放眼朝南眺去,恍然萌生:
以长城的雄伟威严,犹且不能够阻挡八旗铁骑的战蹄,流贼依靠黄河,难道就挡得住摄政王的一击吗?
他站在山岭上,山脚下、山道中、长城的驰道上,全部被“胡骑所填满充塞。”那些留有辫发的披甲人,自辽东甚至更遥远的岭北之地远道而来,带着关外风尘仆仆的霜雪之气,杀伐狠厉地自北向南穿行而过。
大队的骑兵战马嘶鸣不断,八旗兵们一边向前小步走着,一边用刀枪拍击盾牌和铠甲,发出刺耳的金属尖鸣。
崇山蜿蜒,带着黑黝黝如蛇的长城腾空翻滚着向远方绵延,屹立威严,深沉踏实,映带着山脚下行过的所谓“胡骑”,形成了一幕让李澄感到心潮澎湃的史诗绘卷。
他对弟弟凤林大君李淏说:“幽州之地,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济,此诚帝王之室。睿王得幽州,复取代、赵,已经取得了高屋建瓴于中原的态势,我认为明朝已经难以复兴,清廷之得天下,显然将是意料中事。”
凤林大君李淏看着世子那副醉心于多尔衮霸业的神态,心中深感不悦,他刺了一句说:
“可惜燕云十六州,州州无余粮。我们虽然是质子,但毕竟是国宾,特别是兄长,身为摄政王的私交好友,也只能使用通州仓中的腐烂陈米。
燕京粮荒至此,摄政王虽具有帝王之室,却没有帝王之资。”
李澄知道自己的弟弟凤林大君李淏和其他在北京活动的朝鲜人一样,多数都是亲明派。这些人的脑海中只有春秋大义,一点看不到利害关系,还在做着中兴明朝的大业。
李澄问道:“你近来还和崔孝一有联络吗?”
崔孝一是朝鲜义州人,其伯父早年间跟随都督麻贵抗击倭奴。崔孝一以武出身,事光海君时为刑曹佐郞。
他和跟随朝鲜都元帅姜弘立一同往击努尔哈赤的朝鲜名将金应河是好友,朝鲜兵在萨尔浒被满洲人击败以后,姜弘立投降,金应河死战身亡,崔孝一闻言以后即投军屡与清军作战。
天启七年,清军入寇义州,崔孝一便统军挫败清军兵锋,还曾经好几次和明朝总兵毛文龙联军一处,抗击清军对朝鲜的侵略。
明朝发生剧变以前,崔孝一正在吴三桂的军中作为谋士,为关宁军联络朝鲜。明廷剧变以后,东虏窃据北京,吴三桂甘心为奴前驱,崔孝一绝望之下本想绝食殉明廷之亡。
但是大顺的龙衣卫依托李建泰、陈子龙、张家玉在北京的关系,趁着剃发令的混乱又发展出了不少谍报人员。崔孝一也受到龙衣卫的影响,略微知道了“中原流贼”在河南抗击清军的情况,由于消息道路传闻造成的种种流变,崔孝一竟然认为可以借流贼之兵恢复明室。
他因此找上了朝鲜世子兄弟,想要说服朝鲜重新发兵,与中原流贼南北共击多尔衮。李澄作为亲清派,知道此事以后当然立即将崔孝一斥退,只是因为崔孝一也是朝鲜人,李澄担心事发连累到自己,才没有向多尔衮告发此事。
凤林大君李淏其实私底下还和崔孝一等朝鲜亲明派存在联系,但他讷讷不言,只说“与崔孝一无涉”了。
李澄连连摇头:
“你看,那都是八旗军的兵马。这样的队列和部伍,岂是朝鲜小国所能抗衡的?满洲人凶猛善战,天下所无,摄政王定鼎中原,这就是天命,不是我们能够抗拒的。”
冬日的燕北之地雪花漫天飞落,西风不断吹拂着裸露出来的山壁,草木的枝柯便发出一种铜韵般的颤响。
古道行军处,大军南下络绎不绝,塞外胡天百万峰,这时候好像都在为摄政王的威灵所颤动着。
滦河有一部分没有完全结冰,浑浊的河水就夹着碎冰,自苍茫中流来,又向苍茫中流去,水面上狂乱地起落着的,如蝶在飞舞。
凤林大君李淏望着封冻的河流,看着远方苍莽的沧海,对兄长的话完全不以为然。他认为自从苏观生等明朝忠臣义士带着津辽水师南逃以后,清军没有水师战船,作战都将十分不利。
不管是渡黄河,还是过运河,没有水师的东虏,难道真的能够飞渡天堑吗?
凤林大君李淏想到最近的京中传闻,不少小道消息说中原流贼已经在开封拥立了明朝后裔为帝,这大清的国运,难道还能长久吗?
不过李澄的想法却完全不同,他和弟弟不同,因为同摄政王的私交亲密,所以李澄能够了解到一部分清军秘密活动的内幕情报。
朝鲜世子李澄知道自从去年获鹿大战结束以后,自多尔衮斗倒豪格,独掌清廷政权以来,摄政王并不只是颁布了一个剃发令,便没有其他作为了。
实际上这段时间,多尔衮已经连续派出好几波使节团前往南方,联络南明势力,准备合击流贼。
如此想想凤林大君李淏和崔孝一等朝鲜亲明派,是何等愚蠢!
他们居然还在做着明朝和流贼结盟,共击清军的幻梦?殊不知在远交近攻的利害关系下,江南的南明势力,其实反而更亲近清廷,更倾向于联虏以制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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