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园中滕青树绿,郁郁葱葱,假山后的几株木芙蓉正缝花期,花瓣上露迹未干,微风一吹,残花伴着露水从枝头跌落,似一场繁华凋零。
假山下方的鹅暖石小径上落英缤纷,空气中流动着淡淡的香,气氛却很尴尬。
赵家兄弟两耷拉着脑袋,盯着脚下的落花,目不转睛,像是等待命运判决的死囚。
“是吗。”方霏神色凛然,樱唇轻启,轻飘飘地溢出二字,手掌从披风下探出,接了一朵衰败的木芙蓉,摊在手心里,怔怔地望着。
“夫人喜欢木芙蓉?回去我让人过来摘一些回去放花瓶里吧。”周妈妈清清嗓子,凑上前说道,试图缓和剑拔弩张的气氛。
“花开在何处,总归都是要凋零的,何必多此一举。”方霏嗤笑一声,兀然握紧了手掌,将手中那朵木芙蓉揉碾成一团,指尖沾满花汁。
赵荣霆偷瞄着一旁脸色煞白的大哥,点头附和道:“祖母说得极是,与其摘回去静待枯萎,倒不如让它自然凋落,化为春泥更护花。”
“荣霆倒是个懂事的孩子。”方霏轻飘飘地瞟了他一眼,“荣昭,往后你可得跟荣霆学着点才是,同在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该请安时就得请安,别整天的被鱼刺卡了喉咙!”
闻言,赵荣昭浑身一颤,袖中的拳头再次紧了紧,咯咯作响,咬牙切齿地,厉声道:“方霏,你故意找茬是吧……”
“住口!”方霏高声喝断他未说出口的话,冷冷道:“我的名字。也是你能喊的?长幼尊卑分不清了是吧,去把你爹给我叫过来,我倒要问问他,平时都是怎么管教儿子的!”
“祖母,大哥他不是这个意思……”赵荣霆急着解释道,边说着,边用胳膊碰身旁的赵荣昭。急冲他使眼色。
长辈教训晚辈。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晚辈敢对长辈大声说话,那就是忤逆不孝。直呼长辈的名讳,更是大忌!
赵荣昭对弟弟的行为视而不见,牙齿紧紧咬着下唇,肩膀一耸一耸的。气得手指头都在哆嗦。
“荣霆,我再说一遍。去把你爹给我叫过来!”方霏脊背挺得笔直,高昂着头,像只羁傲的孔雀,态度十分强硬。
“太夫人。这不太好吧,让大公子陪礼道歉,再请个安就行了。用不着惊动大老爷……”周妈妈见状,忙跟着规劝道。
方霏猛地一扭头。眸光雪亮,视线落在周妈妈身上,盛气凌人地,带着强烈压迫感,让人不由得敬而生畏。
兴许是相处的时日太短,周妈妈所见到方霏,从来是温婉的,娇柔的邻家小姑娘,潜意识里,也就认为这是个温柔得没脾气的孩子,却没想到,那个温柔娇媚的小姑娘,竟然也会有锋芒毕露的时候。
周妈妈不自觉的就打了个冷颤,说话声越来越小,说到一半就没声儿了。
“还愣着做什么?难道要我亲自去请?”方霏回转头来,定定注视着赵荣霆,眼神犀利。
“这就去……”赵荣霆双肩一颤,斜着眼看了看身侧的赵荣昭,才一步三回头地往前院走,去请他们的父亲过来。
赵荣霆一走,当场便只剩下赵荣昭与方霏主仆二人。
他原是一大早过来给母亲请安,且料却迎面撞上了他以为永远也不可能再见到的方霏……就那么突如其来的出现在自己面前,他着实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周妈妈被方霏瞪了一眼后,便老老实实地垂着手,站在方霏身后。
赵荣昭兀自耷拉着脑袋,身子僵硬着,不断打颤颤,大抵是被气得快要冒烟了。
方霏个子只及他下巴,算上发髻,也差了他半个头的高度,在气势上,倒是略胜赵荣昭一筹。
呱!呱!呱!
气氛正微妙,一只不长眼的黑毛小鸟拍打着翅膀,落在假山顶上,屁股上的长羽左右摇摆,冲着假山下剑拔弩张的三人大叫,似是在嘲讽谁一般。
‘嘭’的一闷声,假山上的黑鸟‘呱’地惊叫一声,咻地振翅起飞,落荒而逃,假山上滚下一堆石子来。
却是赵荣昭握拳重重地击打在假山石壁上,手背上青筋暴突,石壁上淌下两道血痕。
周妈妈吓得惊呼一声,后怕地拍了拍胸口,一双眼瞪得极大,快成了水牛眼,万分防备地盯着赵荣昭,瞬也不瞬地,生怕他下一拳就会砸到方霏身上来……
方霏却连眼皮也没眨一下,高高昂着头,神态睥睨。
“方霏,做人做事,还是不要太过了,给别人留有余地,亦是给自己留余地!”赵荣昭目眦欲裂,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世上若有比陈誉还恨方霏的人的话,估计就是他了。
堂堂七尺男儿,却被一个自己所鄙弃之人一再的挑衅,而他,不能以牙还牙,只能咬牙硬扛着,任由别人践踏自己的尊严,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话,大少爷早该告诫自己才是。”方霏抿了抿唇,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回想这几天的遭遇,方霏犹如芒刺在背,特别是那种对自己的生死无能为力的无助感,没人能比她有更深的体会!一味的退让,换来的是别人的得寸进尺,上天既然安排让她从与世隔绝的深山里逃出来,她便不会再退缩半步。
赵荣昭双目赤红,眉间一蹙,幽深晦暗的视线如附骨之疽,紧盯着方霏白皙的脸,恨不得能在她脸上盯出一个窟窿来。
方霏抬眸,正面对上他狠戾的眼神,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忽地垂眸望向他深蓝缎带圈出的窄腰,“赵荣昭,你随身的佩戴香囊,是你娘特意命人为你特制的中药包,有提神醒脑的作用,味道很独特呢。”
赵荣昭垂下眸子,目光不自觉的就望向自己腰间系着的五色线香囊。
这确实是宋大奶奶花重金请名医为他专门配置的,他幼时一看书就打瞌睡,宋大奶奶便请人特地为他缝制了一个香囊,戴在身上,有提神醒脑的功效,使人神思清明,不易犯困。
自小到大,他香囊从不离身,佩戴的年月久了,自己早已经闻不到那种淡淡药香,但身边的人却很容易闻到,这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是一个道理。
周妈妈伸长了脖子,从方霏身后探出头来,紧盯着赵荣昭腰间的香囊看,除了香囊上的图案比较古怪外,倒也没看出什么来。
赵荣昭目光流转,扫了一眼自己的香囊后,抬眸狐疑地注视着方霏,不知道她为何会忽然提起这茬。
方霏唇角勾了勾,轻描淡写地道:“好巧不巧的,我被人劫持那天夜里,恰好也问道了这味道呢……”
一听这话,周妈妈顿时吓得双腿一软,险些就站立不住,幸好身后就是假山,忙伸手一扶,才撑住身子。
都说得如此明显了,即便再愚钝的人,也应该知道方霏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在暗示,劫持她的人,就是赵荣昭!
这两人一个是老祖宗最疼爱,并寄予厚望的重长孙,一个是老祖宗亲自相中,不顾门第高低也要娶回来的儿媳妇,正可谓手心手背都是肉啊!这两小祖宗要是闹掰了撕破脸,夹在中间最难做的,必定就是老祖宗。
“夫人,那个……这些香包啊,都是铺子里买来的,人还有长得相同的呢,物有类似也是常见的,不能妄下定论。”周妈妈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扫,小心地为赵荣昭开释。
赵荣昭面色煞白,牙关不断打颤,眸心跳得厉害,适才挥拳砸壁时激发出来的怒气尽数退却,气焰全无,直愣愣地盯着神色凛然的方霏,半响说不出话来。
他没想到的事,实在太多了……
橘黄色的秋日暖阳爬上了假山顶,日光倾泻,洒落在假山下的鹅暖石小径上,晨风阵阵,卷起枝头残花,纷纷扬扬的,洒落在地。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周妈妈梗着脖子眺望石径拐角处,不多时,果见大老爷与二公子赵荣霆急匆匆地赶过来,身后还跟着赵大管事。
“见过大老爷。”周妈妈忙蹲身行礼。
大老爷罢罢手,上前给方霏作揖行礼,道:“见过母亲大人。”态度摆得极是端正,不等方霏说话,又接着道:“适才之事,荣霆方才已经说了,贵祥教子无方,请母亲大人见谅。”
一听此言,一旁的赵荣昭立时便阖上了眼。
他这个爹不是一般迂腐,明明方霏的年龄比自己的儿子还要小两岁,却因为族谱上多了一个名字,就对她卑躬屈膝,只差当成亲娘来对待。
“大哥。”赵荣霆急冲赵荣昭使眼色,“你快给祖母陪个不是,祖母大人有大量,定是不会与你计较的。”
连弟弟也被爹教得迂腐不堪了……
赵荣昭再次阖上眼睑,淡淡地道:“要陪你自己陪,你们认了她,我却没认,也丢不起这个脸!”
啪!
话音落下,后园中便响起一记响亮的耳光。
赵荣昭梗着脖子受了,嘴角都被打出了血。
大老爷颤抖着手,指着儿子鼻尖怒骂:“你这个逆子!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出来,我今天不教训教训你,你是不知道长幼尊卑几个字怎么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