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霏,你还有什么话可说的?”步入草亭中,宋大奶奶顿住步子,静静地看着亭子边缘临水而坐的方霏。
    深宅大院中的女人,夜里独自一人偷着跑到渡口来,总不会是为了看风景吧!
    “没什么可说的。”方霏连头也没回,扶着亭角的柱子,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回转身子平静地望着宋大奶奶,语气波澜无惊,像是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刻的到来,从而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
    宋大奶奶微怔,在来路上,她预想过无数种方霏可能会用来开脱的借口,却没料到她根本就不屑替自己开脱,倒像是盼望着这一刻的到来。
    “给我绑了她,回去开祠堂,交给族中长辈处置。”宋大奶奶冷冷地吩咐道。
    立时,便有两个家丁拿着绳子上前,说了声‘得罪’后,便将束手待擒的方霏绑了起来,推搡着着她往回走。
    与此同时,绿油油的芦苇荡中,一场实力悬殊的追逐战正如火如荼,陈誉胜在人多,而四皇子则在熟悉地形上占了优势,双方势均力敌,僵持不下,谁也奈何不了谁。
    一番巧妙的退绕过后,四皇子成功避开了陈誉所有的部下,独身一人出现在陈誉面前。
    “你未免也太过轻敌了,凭你一己之力,能奈我何?”陈誉身上的伤势尚未痊愈,但气势上绝不输人,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态,手中的鞭子一圈一圈地绕上自己的手腕。
    两人当下所处的方位,正是先前陈誉和程奇先前谈话时所站的地方,能俯瞅整个渡口,以及整片芦苇林的动静。
    “我是来跟你谈交易的。”四皇子望了渡口方向一眼。默默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袱来,正是前几日从陈誉手上抢去的那个,“用它换方霏一条命,如何?”
    赵家的人已经在押着方霏往回走,长长的队伍,像是一条长蛇卧在浮桥上,慢慢蠕动着。方霏被反剪了双手。用绳子五花大绑的捆住了上半身。
    不管是大家族,还是小户人家,在处置红杏出墙和私奔的问题上方法大同小异。绝不会轻饶,一旦开了祠堂,十个进去,有九个是活不了的。
    陈誉微眯着眼打量四皇子。不屑地道:“这东西本来就是我的,你不过是奉还原主而已。何来的交易!再者,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拿的假物来糊弄我。”
    这东西对四皇子有多重要,陈誉再清楚不过,四皇子为了它。连性命也可以不要,但如今却为了一个方霏,他居然舍得拿出来?陈誉有些不敢相信。宁可相信四皇子手上的东西是假的,也不愿意相信他会为了救方霏而拿出来交换。
    四皇子抿唇不语。轻轻解开包袱顶上的活结,古意盎然的黄梨木暗锁锦盒便出现在四皇子手心,锁上的锈迹还在,不像是有人开启过,盒子上的锁是暗锁,除了用钥匙开启外,其余的方法都会触动盒子里的机关,盒毁人亡。
    陈誉有些措手不及,袖中的手一圈一圈地转着握在手里的鞭子,似是在迟疑着,该不该去接四皇子递过来的盒子。
    在两人僵持不下时,赵家的队伍正从浮桥上下来,经过岸边高高的河岸,岸下惊涛拍岸,水流湍急,溅起高高的浪花。
    ‘噗通’一声。
    随后,赵家的队伍正当中的地方便是一阵骚动,不少人趴在岸上,朝着岸下的浪花伸出手去,徒劳地往水中捞着什么。
    “太夫人掉河里去啦!太夫人掉河里啦!”有人高声喊道。
    整个队伍停顿下来,纷纷往后面涌过去,宋大奶奶一惊,当即吩咐落轿,从轿子中出来,疾步往后面过去,赵家的护卫立时让出一条道来,让宋大奶奶上前查看。
    “怎么回事?”宋大奶奶身边的婆子护着宋大奶奶上前,忙不迭问道。
    “我们也不知道啊,走得好好的,忽然人就掉下去了……”赵家的护院摊着手说道。
    “怎么会忽然掉下去?”宋大奶奶柳眉倒竖,怒道:“这么多人都没掉下去,怎么偏生就她方霏就掉下去了?我回去怎么跟家里人交代!”
    常言抽贼拿脏,捉奸要双,现在拿住的只是方霏一人,方霏辈分本就比宋大奶奶高,再加上宋大奶奶又不是赵家的当家,更没权利去处置她,只能是将她交给族里的长辈审问,再决定如何处置。
    现在人没了,可谓是死无对证,宋大奶奶难辞其咎!
    “大奶奶,我们真的不知道啊,小的们都没怎么注意,是太夫人自己失足掉下去的……”离方霏最近的几名护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擅自改口,一口咬定是失足落水。
    宋大奶奶被气得头疼,直拿手按压太阳穴。
    “你们这群废物!还愣着做什么,赶紧下去救人啊!”宋大奶奶身边的婆子朝着几人喝道。
    若换在平时,失足落水还有的救,但现在方霏是被反剪了双手,五花大绑的,别说是在渡口水流最湍急的地段掉下去,就算是前方的静水湾,也能要了她的命!
    “妈妈,这水这么急,人早就冲走了……”一名护院看着河岸下一个接一个的漩涡,双腿直打颤,死也不想下水去救人。
    “是啊是啊,妈妈,你看这才涨水没几天,现在河水这么浑,下去了也没用,您老行行好,别让我们下去送死了!”另几个护院也跟着求情,七嘴八舌地说道。
    宋大奶奶面色惨白,一言不发,静静地盯着河面,半响后,才道:“吩咐下去,方才谁也没见过太夫人,是从渔夫口里打听来的,看见她跳河寻了短见,若有人敢泄漏半个字,休怪我无情!”
    周围的人年年点头。纷纷称是,一行人稍适整顿一下,才又启程,回镇上去了。
    当时的变故来得太快,只在眨眼间的功夫,陈誉一回头,便见到赵家的护院扑倒一片。纷纷趴在岸边上。伸出手去,像是在从水里捞什么东西,赵家的护院都是青衣小厮。一身红裳的方霏走在人群中,分外眨眼,现在,那一抹耀眼的红却消失不见了!
    “阿霏!”四皇子陡然瞪大双目。咆哮着便从小山丘上跃下,钻入了芦苇丛中。
    陈誉一愣。这才回过神来,紧随其后跃下小山丘,跟着钻入了芦苇丛中,一路跌跌撞撞。分枝拂叶,漫无目的地朝着芦苇林边缘前行。
    从山丘到渡口,这条路只需一炷香的时间便能抵达。陈誉却觉得像是过了一年那么长,长得像是没有尽头。让人无来由的觉得绝望,有想将整片芦苇荡都付之一炬的冲动。
    等他终于走出那片让人憎恨得想要毁灭的芦苇林时,赵家的人早已经离开,岸边空无一人,像是从来不曾有人来过一样。
    一轮橘红色的日头从洛河尽头的水面上升起,晨光驱散所有的阴霾,河面升起淡淡的青雾,芦苇林中的露水还未散去,从林子中出来,陈誉身上的衣裳被露水打湿,清晨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湿润的衣裳冒着湿气。
    从林子边缘到出事的高高岸边,不过百十来步的距离,陈誉却走了很久,一步一个脚印,步履沉重,像是脚下缠满了锁链,走了许久,才踱步到了出事的岸边,凝望着湍急的河面,久久无语。
    半响后,程奇提着长剑从芦苇林中钻出来,也是被露水湿了半身衣裳,快步走到陈誉身后,单膝跪地,抱拳道:“大公子,属下办事不力,让四皇子遁走了,请大公子责罚!”
    陈誉阖上眼,眉头紧紧皱成一团,半响后,才缓缓睁开眼,长长吐出一口气,道:“起来吧,四皇子是在我手下逃走的,与你无关。”
    四皇子就在他面前,就算是他身上有伤,四皇子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这一点,陈誉对自己很有信心,他本来有绝佳的机会拿回东西,擒住四皇子,但被他自己放弃了,只因那一抹陡然消失在湍急河道中的红,扰乱了他的心。
    程奇站直了身子,抱着剑立在陈誉身后,与他一起放眼眺望宽广的河面,试探着问道:“大公子,要不属下让人去下游碰碰运气?”
    陈誉蓦然回转身子,晦暗眸光中燃起一丝希冀之火,怔怔地望着程奇,讷讷地问道:“有多大的希望?”
    希望,自然是方霏生还的希望,但谁都知道的是,在眼前这无比湍急的河流中,即便熟悉水性的渔夫掉进河里去,也是九死一生,遑论方霏是个弱女子,还被反剪了双手五花大绑,否则,赵家的人也不会连找都不屑去找,便直接放弃了,带着人打道回府。
    “属下也不知道,希望很渺茫。”程奇摇摇头,如实回道。
    陈誉别开头去,再次阖上眼,沉声低语道:“终究是我害了她……”
    他本来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救她,甚至不需他自己出面,只需派一个手下去盯着,哪怕是在四皇子现身的时候派人过去制止赵家的人,也就不至于让后面的惨剧发生。
    方霏,这个名字是扎在他心头多年的一根刺,他幻想过无数种报复的办法,却从来就没想过,有朝一日,这根刺会以这种方式被连根拔出,连带着自己心上的血肉也跟着被挖走了一大块!鲜血淋漓,痛彻心扉,却又不知道具体是哪里在痛。
    “去给我查,方……”陈誉暗暗捏紧了拳头,话到一半却兀然顿住,那个两个字,仿佛只要一提起,就会钻心的疼,半响后,才恨恨地道:“查清楚是谁推她落水的,我要让那人后悔来到这世上!”
    程奇打了个寒颤,听得头皮发麻,应了声‘是’后,试探着发表自己的看法,轻声道:“大公子,依属下之见,方姑娘未必就是被人推入河中,而是她自己有意寻死……”
    “此话怎讲?”陈誉蓦然转身,双目陡然聚光,定定地盯着程奇,等着他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程奇叹了口气,才道:“大公子,你没发现吗,她昨夜从赵家出来的时候什么东西也没带,试想一个想个另奔前程的人,离家时怎么可能什么也不带?只有一种可能,她根本就不想跟你一起逃走,而是想寻死……”
    陈誉像是听到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似的,蹭蹭蹭地倒退了两三步,险些就失足跌下河岸,掉进冰冷的河流中!
    是了,从昨夜子时到现在,她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离开,就算是夜里没有船,光是步行,也能走出很远去,在别的渡口登船离开也是一样,可方霏什么也没做,就在渡口附近的草亭里坐了一夜,一直到天明……
    “大公子!您怎么了?”程奇一把拽住摇摇欲坠的陈誉,将他拽离了岸边,远离河岸下的湍急河流。
    “我没事!”陈誉紧闭着眼,眉头皱成一团,咬着牙说道,额上冷汗淋淋,浑身就像是被人瞬间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软软地靠在程奇身上,却硬要逞强,想自己站起来。
    程奇知道他性子孤傲,就算是受伤,也不愿意让人见到自己最狼狈的模样,眼下也顾不得许多,拽住他一只手横在肩头,搀着他往回走,边走边道:“大公子,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定是方才用力过猛导致伤口撕裂了,得赶紧回去换药才行。”
    陈誉紧紧阖上眼,薄唇紧抿,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说不出具体是身上的哪一处难受,却像是要了他的命一样,让他很想放声痛哭一场,才能使自己好受一些。
    程奇知道他好面子,又不服输,边往回走,边说着话替他找台阶下,“大公子,我刚才也只是胡乱猜测的,你别往心里去,我回去就安排人去查清楚,让我知道是谁推的方大姑娘落水,不亲手扒了那小子的人皮,我就不姓程!”
    陈誉却什么也听不进去,耳边嗡嗡作响,像是三天三夜没睡觉一般,浓浓的疲倦感席卷而来,而他也想让自己好受一些,便放弃了抵抗,任由那股子倦意拽着自己,坠入无边的黑暗中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