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沏茶(下)
萧满走进这座他来过无数回的道殿。
各处模样与记忆中没有不同,假山怪石笼罩夜色之中,庭院西侧藤萝低垂犹悬瀑布,竹编的摇椅躺在廊上,无人去坐,在风里兀自摇晃,显得有些落寞。
晏无书弹指点燃道殿各处的灯盏,满目的幽黑被驱散。竹椅在地面映出一道影子,随着风忽起忽落。萧满踏上石阶,衣摆卷起掠开,越过门槛,走入前殿。
“佛龛的来历都知道了?”晏无书走萧满身后,目光落在他乌檀般的发上,轻声问。
萧满:“嗯。”
晏无书:“如此说来,对镇压在里面的东西亦有所了解了?”
萧满的回应仍是淡淡一声:“嗯。”
小凤凰还在闹那个猜不透缘由的别扭。
晏无书觉得无奈,拿折扇敲了敲鼻尖,放低语气:“为何对它有兴趣?”
它先对我出的手。
萧满垂下眼眸,在心里说道。
他不可能如实告诉晏无书,也不能全然说假话,比起谈问舟,晏无书总归要了解他一些,遂挑了个说得过去的由头:“那声鸣响很刺耳。”
晏无书蹙起眉,“刺耳”可不是什么好词,觉得刺耳,定是生出了不适感。
“你听出了什么?”他问。
“要看上一看才知。”萧满径直走向位于东窗的罗汉榻,拂衣落座,左手一拢右手袖摆,抬眼望定晏无书,比了个“请”的动作。
晏无书坐到萧满对面,取出佛龛。
三件法器分别悬浮在佛龛三侧,华光缭绕,灵力流转,形成风浪,吹得萧满落在肩上的一绺发飘起。
佛龛的模样与谈问舟回行云峰画下的那幅画有九分相似,萧满先一观整体,再细细打量上面的咒文。
封印之术种类繁多,对付不同的东西,采取的方法自然不同。一般而言,可以从封印本身判断出被封印之物属于哪一类,但这座佛龛破损得太厉害。
萧满抿起唇,觉得有些难办。
“这幻境只能暂时将它困住,接下来打算如何?”萧满问晏无书。
晏无书单手支在脸侧,翻看一本从乾坤戒里取出的书,坐姿随意,听见萧满的问题,抬起头:“有了一些念头,但目前尚未成型。”
“那就是还没有找到解决方法了。”萧满面无表情说道。
他目光回到佛龛上,不再看那些难解的纹路,将注意力集中在佛龛倒塌的“门”后,试图能从缝隙里窥探到一星半点。
缝隙深黑,遍布锤炼经年的煞气,如浓云般翻涌,聚散成诡异的形态,萧满盯着它看久了,倏然之间神思一恍,向着那处伸手。
萧满的动作看似迟钝,实则快极,身体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前倾,眼睛眨也不眨,漆黑眸间唯映佛龛,再无他物。
显然是被蛊惑了。
晏无书眉心一跳,眼疾手快抓住他的手,剑指在虚空一划,低呵一声:“破!”
寒芒敛入佛龛。
萧满手指一颤,猛地清醒。
遮住他视线的黑雾消散殆尽,道殿内的一桌一椅重回眼前,风从东窗吹入,拂乱一室灯影。一滴汗从额角落下,萧满轻轻呼出一口气,眸光一转,发现手被晏无书抓着。
刹那间一股如烧的滚烫涌上来,萧满赶紧抽回手,放在膝上,敛眸说了声:“抱歉……多谢。”
“这是千年前设下的封印,被封印的东西历经千年不死,其实力可窥一二,你如今初入道门,对上此物,切不可掉以轻心。”
晏无书捏了个剑诀点在萧满眉间,嘱咐完后低声嘀咕:“手怎么这般凉?”
萧满装作没听见后面的话,拨下腕间的佛珠拿在手里,低声道:“我有一个想法。”
“说来听听?”晏无书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萧满没立刻回答,而是闭上眼,一颗一颗捻动佛珠。
晏无书知晓他这是在整理思绪,便不催促,把几案上的佛龛往旁移了些,摆出茶具与茶叶,又让飞剑打来一壶山泉水,将小炉点燃,开始烧水煮茶。
墙上映出萧满端正的坐姿,背挺笔直,除了拨弄佛珠的手,旁的地方均一动不动,仿佛凝成一幅画像。
但晏无书看的不仅仅是影子,他清楚萧满偶尔会撩起眼皮看一眼佛龛,不过不曾分出半点心神留意他的举动罢了。
炉上水沸,晏无书把火熄灭,揭开盖子,往壶中倒上一勺茶。
他泡茶一向不讲究,不去头道茶,懒得提前将茶碗温热,估摸着茶叶泡开了,便翻起两个茶碗,开始分茶。
“你许久没煮过茶了。”晏无书道。
“我不爱喝茶。”
佛珠刚好拨到一百零八,萧满抬起眼皮,平静开口。
晏无书的动作一顿,一番回想,意识到的确如此。这些年月里,但凡杯中是茶,萧满总是喝一口便搁下。
这只小凤凰偏好糖水,爱喝酸梅汤,喜欢把西瓜打成汁,就连酒酿圆子,也要加许多冰糖才肯吃一口。
难怪他要去白华峰,五鼓楼里什么样的吃食都有,而雪意峰上只有吃之无味的辟谷丹。
萧满把佛珠绕了几圈,重新挂回手腕上,“不谈这些琐事,我们说佛龛。”
佛龛内部并不平静,煞气正与法器制造出的幻境斗争,法器颤动着,时不时溢出灵力余波。晏无书的茶碗摆在近处,雾气轻轻飘起,未及扩散,便被余波给清除干净。
“你想到的是什么?”晏无书把第二个茶碗放回去,语气比起方才低了一些。
“无上慈悲神咒。”萧满的视线掠过三件法器,轻声回答。
晏无书立刻明白了萧满的意思:“你是指与其镇压,不如净化?”
他的目光带上几分诧异,先前不是没想过净化这种手段,但在这一点上,道门一向不如佛门。
净化讲求的是剥离污秽、还原其本初面目。这佛龛里关的是一团陈了上千年的邪煞玩意儿,污秽早根植内心深处,想让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还不如把它放出来,一剑劈了更为干脆。
晏无书不赞同这种方式。
萧满自榻上起身,素白衣角在低空折转,凝眸认真严肃地望定晏无书:
“封印是千年前设下的,而这种封印方式的存在应当远不止一千年。过于古老的术式,修补起来极其困难,便是送去佛门,一时半会儿都无解。”
“你的幻境撑得了一时,镇不住它一世,时间不多。”
“佛龛被禅宗保管千年,佛门弟子日夜诵经,三十万个日夜都没能洗尽它的污秽,足以证明净化一道无用。”晏无书对萧满摇头,说得有些遗憾,“而我,也不会无上慈悲神咒。还需另想他法……”
“我会。”萧满伸出手,手掌摊开,掌心向上,唤出一簇凤凰真火,“无上慈悲神咒加凤凰火,世间少有邪秽能敌。”
萧满白衣素净,眼眸清黑,额心浮现出的赤红纹路便成最好的妆点。
“不过我只有抱虚境,需要你帮忙。”
晏无书看着萧满,忽而感慨:“如果你是太玄境,或许单凭凤凰真火便能把它烧干净。”
“这世间没有如果。”萧满语气冷淡。
“无上慈悲神咒要到佛门的见佛境界才能学,你是何时……”晏无书亦起身,轻笑说着,抬指一弹,给佛龛换了个位置,让它悬停在道殿正中。
萧满甩袖走向佛龛,“我在大昭寺偷偷学的。”
晏无书执剑起阵。
佛龛里的东西境界至少在太玄上境,但它一时不入太清,那么便是太玄。晏无书面上没有半点惧色,瞬息之间出剑上百,以剑光织成牢笼,将佛龛死死困住!
萧满盘膝跌坐剑阵正中。一声咻响,凤凰火自掌心跃出,悬在佛龛下方不落,摇晃的火光与其余三件法器的灵光形成四面合围之势。
萧满念出《无上慈悲神咒》的第一个字,佛龛猝然震颤,是邪秽在剧烈挣扎,试图摆脱。
念出第二个字,晏无书配合出剑,凌厉剑气狂然砸落,那震颤化作惨叫,挣扎成了瑟缩发抖。
第三个字,第四个字,第五个字……
第一句,第二句,第三句……
萧满字字沉稳,句句冷静。佛光自四方来,佛经化作无形利刃,深深刺入邪煞之物脑中。深黑的、狰狞的、污秽的东西被迫剥离,它愤怒不甘,但每回挣扎,便有一道剑落下,气势如雷,冷厉冰寒,它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凤凰火又是那般炽热。火苗不大,数个指节并拢般小小的一簇,偏生不徐不疾,耐着心吐出高温炙烤。
风被挡在剑阵外,吹不入殿中。
道殿内的灯是一盏一盏熄灭下去,不敢与真火争锋。此间却是极为明亮,佛光神圣,火光明耀,灵力之光静谧。
晏无书执剑站在萧满身侧,看他衣袍素白,看他腰背笔挺,忽然间,觉得这人格外单薄了些。
太瘦了。
光阴寸寸流逝,过了许久,天光落满山岗,窗外拂过清风。
外面下起雨来。
啪嗒、啪嗒,雨珠一颗接着一颗,浸润青石板铺就的路面,打湿百花已谢的庭院,廊上竹椅摇晃不休。
道殿内,凤凰真火经过一夜缓慢积攒,噌的一下腾起,将整个佛龛卷入火舌中。
煎熬。
煎熬!
极其凄厉的惨叫从佛龛里传出,尖锐得要穿破耳膜,紧跟着一剑落下,将之悉数镇住。
下一刻。
啪嗒——
烧得只剩个架子的佛龛坠落到地上,摔成极其细碎的小节,一缕半透明的魂从里面飘出,怯生生看向萧满。
这魂魄不似人族,头上有角,身后长尾,就是光秃秃的,没有毛。
“就是你?”萧满问它。
魂魄“咕噜”了一声,似不通人言。萧满神色不变,注视它一阵,从腕间摘下佛珠。
这魂魄自觉乖顺地飘入佛珠内。
萧满松了一口气,偏头瞧了眼窗外,见得天光大亮,不由蹙眉。
烧了一晚上的凤凰真火,他相当疲惫,但休假已结束,今天白华峰还有课,不得不强打起精神。
正欲起身,一只手按上他肩头:“你境界提升了,现在是抱虚上境,先别忙着动身,把境界稳住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