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荷院内(1 / 1)

苦荷院内

倚天派弟子主动让道, 孤山众人挺胸抬头、振衣拂袖, 欲拥簇起萧满上山。萧满不喜被太多人包围, 与人群中的莫钧天、魏出云回了个点头, 算是招呼, 抢先行了一步,消失在这山道上。

走的方向是山下城镇。这是他两日来第一次离开枯澹寺, 不过没有在城中落脚,而是悬停在高空上,透过层云, 垂目俯瞰底下交错纵横的街巷。

离集会越近, 城中游人越多, 到处都成了集市, 哪儿都能瞧见支摊和货架。夜色一点点吞没晚霞, 长街次第亮起灯火, 吆喝叫卖的摊贩换了一波,夜市开张了。

某街某处, 一身明黄色的人在自己的摊上架起一口油锅, 点燃炭火, 将油烧热,紧跟着便是把备好的土豆片和土豆条丢下锅。

第一份热乎的还没出锅,他的小摊前已有人开始排队。

这时摊后来了一个人, 将一箩筐土豆卸下来,迅速利落地清洗削皮。是莫钧天。

“那小子还和同门搭起伙来卖土豆。”晏无书出现在萧满身侧,把玩着手里的折扇, 哼笑说道,“生意竟一日好过一日。”

“毕竟味道不错。”萧满淡声说道。

“何止是味道——你仔细看。”晏无书将折扇敲进掌心,朝曲寒星所在的位置扬起下巴。

土豆在炸的过程中无需看管,但见他在摊上架起第二口铁锅,烧热之后倒油,往里加入切得极细的土豆丝,锅铲一挥,便闻一声轰响,火苗窜起近乎丈高。

曲寒星面不改色颠锅,几下将东西炒熟,置入盘中,撒上辣椒面、盐以及葱花。排在摊前的人们不住叫好。

萧满:“……”

原来是搞杂耍。

“这是一道干煸土豆丝,通常做这道菜,费油又费时间,而他这个人,耐心又不好,所以钻研几日,用法术将工序进行了改良。”晏无书慢幽幽说道,“没想到在俗世里还颇受欢迎,看来凭借这门手艺,也能谋生了。”

继而笑问萧满:“要不要去尝尝?”

“看看而已。”萧满不假思索拒绝。

他站在这风中,看了曲寒星和莫钧天两人炒土豆炸土豆卖土豆好一阵,转身回去枯澹山上。

孤山众人皆至,院落里不再清静,到处都是说话声,吵吵闹闹的,连蜻蜓都不愿来寻那荷叶。

萧满自然不愿待在那里,去了山涧处,先练习挥剑,再练几遍剑法,然后坐定拨动佛珠,调息冥想。

涧水潺潺,清风吹拂下,层林翻起绿浪。晏无书喂夫渚吃了几棵草,靠在萧满斜对面的一棵树上,说起集会的事情:

“眼下各大门派的人都到齐了,集会明日辰时便会开始,众寺众僧将于枯澹寺前的日月广场上辩论佛道。不过我认为明日不必去,第一日是初辩,大抵听不见什么妙语珠玑。”

萧满稍加思索,问他:“无论是谁,都有资格参加论道?”

“但凡在时辰内去到日月广场,便能参与论道。”晏无书轻笑说道,“便是我们道门中人也行。”

接着问:“小师叔想参与?”

萧满自然不想开口与人辩论,撩起眼皮看定晏无书:“枯澹山上客舍并不多,想来从前的集会,不曾邀请过道门。此次道门各派皆至,想来是有事相商。”

“应当与无世净宗和红焰帝幢王佛有关,各门各派要借这场集会,通晓信息,商议应对之策。”

巨灵山秘境中死的人不算少,顺着无世净宗这条线索,想必道门各派都会查到红焰帝幢王佛身上。

玄明大师说他窥见了零星一点未来,语气甚为不安。他告诫萧满,定然会告诫枯澹寺,佛门必当引起重视。

如此关头,道门佛门聚首,萧满不认为会和魔佛无关。

听见萧满的分析,晏无书笑着赞同:“小师叔聪明。”

“何时何处?”萧满问。

“应该就在明晚,地方还没定下。”

萧满“嗯”了声,重新垂下眼皮。

他有一种预感,说不上坏,也算不得好,心中涌出的感觉甚为古怪,辨不清道不明是什么。

这时阿秃凑过来,用脑袋蹭了蹭他脸颊。

一夜无话,翌日昼阳初升,萧满从山涧旁起身,来到一处一眼可将日月广场收尽眼底的高峰。

广场上已有不少人,根据门派宗寺各坐一番,四散在外围的,则是散修和游僧。

山雀按照曾经的习惯,从林子里摘了个果子送给萧满。夫渚见了,立刻凑过来讨要,萧满便喂给它,孰料山雀生起气来,不住拿翅膀拍打夫渚的脑袋。

萧满垂目看它们俩打闹,晏无书抱起手臂,靠在一旁的树上,低笑出声。

日头渐渐升高,至辰时,一位枯澹寺的僧人走到广场正中,诵一声佛号,一番述说,宣布论道开始。

有个游僧抢在最先起身,洋洋洒洒说了一连串,话音落罢,立时有人开口辩驳。两人论辩之间,四方亦起窃窃私语,或赞同其一,或反驳其一,或两者皆不认同。

便是这样一场你方说罢我方开口的论道,争论不休,声音不止,甚至半空中能看见激动说话时喷出的口水,吵闹之间,却也不失其秩序。

天气逐渐变热,不过修行之人不受寒暑侵扰,论辩一直在持续,谁也不让谁。

高峰之上,晏无书往在萧满头顶上撑了把伞,抖开折扇,一会儿给自己扇一下,一会儿将风扇向萧满,言辞之间,颇为感慨:“不愧是修佛之人,真会说啊,你看我们这些道门子弟,只会坐在一旁听,或者打瞌睡。”

萧满扫了眼那几个坐在后排,不住往前点头的孤山子弟,平静道:“修行的侧重不同。”

“若当年你没去白华峰,会继续修佛吗?”晏无书突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萧满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好一阵,于日月广场上的论道出现暂时的僵局,双方谁也寻不出东西论证自己或反驳对方,四下一片鸦雀无声时,回答晏无书:“佛在心中。”

晏无书垂下眸,细细思索这四个字几许,道:“意思是你现在也没放弃修佛?”

萧满看了眼站在身侧,头上顶着一只山雀的夫渚,语气淡然:“并不冲突。”

“说来也是。”晏无书若有所思道。

却也不妨碍他一番想象,若萧满修佛,代表某宗某寺到这集会上与人论道,会是怎样一种情形。

这个伶牙俐齿的小凤凰,大概能简短一语,噎死众人。

恰在这时,阒然一片的日月广场上,有个极年轻的人站起身,朝四下一礼,就方才争论之观点,道出自己的见解。

他以一则故事引入,由浅而深,引人入胜,渐渐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去,就连那几个打瞌睡的孤山弟子,都抬起头来,听他说话。

时间就在一人讲述,众人聆听中悄然流逝。

僧人的面容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尚有几份稚嫩,语调却平稳深沉。待暮色四合时,他道完最后一语,双手合十,朝四座执礼,转身离去。

过了许久,人们方回过神来,抬眼一看,惊觉周身笼罩在昏暗之下,光线变得有几分不真切。

“当真是妙语连珠啊。”几位年长的僧人忍不住赞叹。

晏无书听见此话,靠在树干上,抬手掩面,慢条斯理打了个呵欠。

忽见一人来到踏风行至高峰上,落定于萧满身侧,淡青色衣角轻转回旋,他单手持琴,白缎蒙面,对萧满道:“那是个游僧。”

萧满不惊讶别北楼的突然到来,蹙起眉,语气郑重问:“哪里来的游僧?”

别北楼道:“不清楚具体地方,只听说来自北边。”

北?

听见这个方位,萧满不由握紧手中的小叶紫檀珠串。

“怎么了?”别北楼看出萧满神情,语带担忧。

“没什么。”萧满垂下眼,“只是觉得这个僧人……太会说话了。”

“的确如此,我已叫同门帮忙盯防。”别北楼道。

“药谷弟子在这种场合中,行动比我们方便。”萧满将小叶紫檀手串戴回腕间,低声道谢,“多谢。”

别北楼微微一笑:“不客气。”

从树上摘下几片叶子喂夫渚的晏无书冷冷一哼,走到萧满身旁,拉起他的手腕,道:“回去了。”

话毕向前一踏,拉着萧满行至风中。

日已落,第一日的辩道结束。枯澹寺以斋饭款待众人,孤山弟子们都去了,客舍总算清静几分。

比之昨日,方池里的荷花蔫了一些,山雀见萧满目光落在那处,拍打翅膀飞过去,但荷叶拖不住它的重量,径直往下一沉,它连忙蹬腿,扑腾几下翅膀,去到旁边的树上。

晏无书指尖亮起一点幽光,手指上下翻动,将光芒捏成一朵盛开的荷花,举到萧满前方晃了晃,然后将手移开,凑到他面前问:“你在怀疑那年轻僧人哪一点?”

萧满仍坐在那长廊上,见晏无书的脸在自己视野中放大,立时后挪数尺,冷声道:“每一点都怀疑。”

“你特地问了他的来历,别北楼说他从北方来后,你表情有些许的变化。”晏无书追上前,不过这一次,没有贴太近,而是隔了一段距离,规规矩矩坐在萧满对面,道出自己的分析。

“你在意的是北方。我的猜测可有错?”

萧满垂眸不言。

“为何在意北方?”晏无书疑惑问道。

“直觉。”萧满回答,紧跟着对他抛出问题:“你又觉得这个年轻僧人如何?”

晏无书玩着手上的荷花,低声道:“太会说话了。这样的一个人,在江湖上怎会没有名声?”

萧满心道亦然,却不在年轻僧人这个话题上过分纠结,因为光是坐在这里思索,没有用处,便问晏无书:“商议地点定好了吗?”

萧满在孤山,空有一个让人仰望的辈分,但无甚地位,没有实权,这等事宜,不会特地通知他,所以只能问眼前的人。

“这回代表孤山的是你的朋友谈问舟,谈峰主还没将地点告诉我。”晏无书故意将某几个字的音量咬重一些,“不过不急,我去问他。”

他话语中的“去”,并非自己去,袖子一挥,惯常用的那把天地潮来便飞向云间,寻谈问舟去了。

以飞剑同谈问舟对话,须臾,得到答复说,两刻钟后,在苦荷院。

月出东山,一寸一寸升向中天,今夜的月不同于初至那日,月半圆,泛起的光明亮耀眼。

萧满坐在院中,捏了一道法术,给暗阁下去一道命令。渐渐的,孤山弟子们陆续归来,便起身,往苦荷院行去。

在这里,他又见玄明大师,双手合十执礼。

玄明引二人入院中,大昭寺和枯澹寺的住持都在,几人闲谈片刻,去到屋中,等待各门各派掌门或长老到来,开始商议。

众人都到得准时,一些门派还携了弟子。萧满粗略一算,孤山来人竟是最多的,有谈问舟、元曲,以及另一个他不知晓名字的长老,加上他与晏无书,总共五人。

枯澹寺住持主持这场商讨会议,他手捻佛珠,诵一声“阿弥陀佛”,道:

“三个月前,巨灵山秘境中所发生的事情,想必在座各位都清楚。那是红焰帝幢王佛的追随者——无世净宗的余孽所为,目的是请回红焰帝幢王佛。”

“这红焰帝幢王佛,曾在人间开过一次杀戒,引得生灵涂炭、血流成河,佛门各宗各寺联手,堪堪将其诛灭。这样的人,不,这样的魔,我们绝不能让他重新降临人间。”

长桌另一端,道门中有人摊手说道:“但你们佛门将无世净宗的一切都烧毁了,事到如今,我们除了他们功法叫什么名字,信奉的这尊魔佛姓甚名谁,旁的查不出半点线索。”

很快又有一人道:“也曾向你们佛门探听,你们也说不出什么,这要如何阻止?”

这话是事实,枯澹寺住持无以辩驳。他与大昭寺住持,玄明大师等对视一眼,欲说什么,却听另一种声音响起:

“集我们各大门派之力,都寻不出什么线索,当真有人掌握了让这魔佛复活的方法?”

“魔道之人,年年都搞血祭,邪教教派,半数都喊着要请回魔佛,这些年来,有谁成功了?”

“如今已过去三月,江湖上唯有小打小闹小风波,红焰帝幢王佛与无世净宗那群黑袍僧,连影子都寻不见,依我之见,是你们过于杞人忧天了。”

持这种意见的不乏道门之人,连几个佛门僧人也跟着点头。大昭寺住持抿唇几许,起身道:

“北国皇室耳目摘星客于一夜之间抛弃所有据点,这是该如何解释?”

“南北两国正在打仗,此事自然与这种尘间俗事有关。”持反驳意见之人道,“我们修行之人,管好自身便是,少和凡尘人间牵连!”

长桌尽头,一人诵了声佛号,道:“这三个月中,我们一直致力于寻找与红焰帝幢王及其追随者相关的东西,却根本搜寻不到。若你们当真认为这位魔佛有可能重新活过来,危害人间,请拿出证据。”

元曲坐在晏无书身侧,看见这些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嘴脸,眉头拧了又拧,此刻终于忍不住,怒而拍桌起身:“此等危及人间之事,要从一开始,就做好最坏的应对。”

却见斜对面的倚天派长老冷冷一笑:“说到人界安危,那你们孤山包藏妖族,又该如何算?”

谁曾想倚天派会在枯澹山挑孤山的刺,元曲当即瞪圆了眼。

倚天派长老将目光对准一直垂眼玩折扇的晏无书:“别说你们没有,巨灵山秘境中,陵光君的弟子曲寒星,可是当着众人的面,化出了原身。”

顿了顿,补充道:“是只虎妖。”

“他是为了救人。”北斗派尽天南开口:“当时巨灵山秘境中,所有人都能为他作证。”

“谁能说清他救人背后藏着的目的?”倚天派长老道,“连流月君都愿意开口为他说话,岂非正中他妖界下怀?”

继而又言:“妖族觊觎我人界山河,并非一日两日之事。巨灵山秘境之前,可以算作孤山无知,被妖族使了伎俩蒙骗住了。但巨灵山秘境之后,江湖中人人尽知那曲寒星身份,可你们不仅不将他逐出门派,更连处罚都无!敢问孤山,这样包容一个妖,是有什么打算?”

言语之间对孤山的讽刺极多,谈问舟轻摇羽扇,慢条斯理开口:“我派并非没有招收妖族弟子的先例。”

“那是与妖界大战之前。”倚天派长老道,“两界公开表明对立之后,道门佛门,没有任何地方再做出收纳妖族的举动!”

元曲暴跳如雷,萧满面无表情,晏无书低着头,看不出在想什么。对面的倚天派却是一个二个皮笑肉不笑。

玄明大师出声打圆场:“阿弥陀佛,两界已相安无事多年,或许可以借这个机会,同妖族改善关系。”

“大师认为妖界也是这样的打算?”倚天派反问。

枯澹寺住持道:“这次各派聚首,为的是红焰帝幢王佛一事,孤山那名妖族弟子……”

“当真以为妖界和红焰帝幢王佛无关?”倚天派长老打断他的话,偏首看向身后的弟子,下巴一扬,道:“吴铭史,将你在巨灵山秘境中所发现的,给众人一观。”

这名弟子面色立时变得紧张,似害怕什么,倚天派长老目光一凛,菜朝这位长老拱手一礼,又执礼于其余门派之人,上前一步,自乾坤戒中掏出一枚留影珠,置于桌上。

萧满曾在巨灵山秘境中见过这个吴铭史。

下一刻,数道光芒从留影珠上射出,但见虚空之中,多了一幅画面。

画面中是一个幽暗昏黑的山洞,身着明黄衣袍的人一闪而过,紧跟着,视线一转,出现一群黑袍僧人。

留影珠不留声音,他们交谈了什么,听不清楚,却能够看见一番你来我往的谈话之后,黄衣人从黑袍僧手中接过一样东西,转身离去。

黄衣人的脸也因此露出来,赫然是曲寒星。

留影珠上的影像一晃,黑了下去,至此结束。

吴铭史战战兢兢开口:“我……当时我和我们小队的人走散了,四处寻找,无意间来到这个山洞,看见这个孤山弟子和这样一群黑袍僧在一起,便觉此事有异,拿留影珠记录了下来。”

“后来出了事……不敢声张……离开门派后,躲了好几日,才敢将此物拿出来。”

此物一出,此言落罢,场间出现短暂沉默。

倚天派长老示意吴铭史退回去,沉声说道:“众所周知,留影珠留下的影,都是真真正正发生过的事,不会有虚假。”

有人接话道:“既然如此,把此人抓住,拷问一番,不就能寻出与无世净宗有关的线索了?”

“陵光君,这人是你的徒弟,敢问这人还在孤山?”

“快把这人交出来!”

“这或许是仅存的线索!”

苦荷院里场面变得混乱,很多人都在说话,声音揉在一起,分外嘈杂。元曲看了一眼谈问舟,随后将目光移到晏无书身上,期待他做点什么。

萧满也偏头看他。

而这时,折扇在晏无书指间一转,继而往下一落,啪的一声敲在桌上。

太清圣境的威压如涟漪般往外荡开,好似清扫一般,震慑得这些杂乱声响消失殆尽。安静下来后,晏无书看向倚天派长老身后那个弟子,道:

“你看着我的眼睛,将方才所说,重复一遍。”

“我……”吴铭师哆哆嗦嗦上前。

晏无书勾起唇,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看着我的眼睛,重复方才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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