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听到寻觅了许久的两个字,佩瑟一手拿酒坛一手夹菜的动作都停顿在了半空中,带着惊喜且不可思议的表情转过头来,再一次上下打量着这个人。不修边幅,吊儿郎当,这家伙就是个披着府衙文吏外皮的市井无赖,自己第一次没有看错啊!
他真是范增要杀的韩信么?堂堂西楚军师,霸王的得力助手,怎么会和汉军中一个尸位素餐的小混混过不去?还是说范增只是为了检验他们投靠的忠心和办事的能力,而随便报了从一个在汉军中听来的名字?不管怎样,撒了一天网都没有收获,临了,鱼自己闯了进来,这机会绝不能错过。
“连敖大人,您的酒!”店家笑嘻嘻地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不知道往里兑了多少水的酒壶。韩信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接过酒壶在耳边晃了晃,随后一边大摇大摆地往外走,一边匪里匪气地喊道:“酒钱还是记账上,月底我来结。”
韩信刚迈出门去,店家的笑脸立即阴沉了下来,嘴上小声骂咧道:“什么东西,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店家,结账!”佩瑟把坛子里剩下的酒一口饮尽,放下酒钱,匆匆跟了出去。
尽管一路上没什么人搭理他,韩信还是大大咧咧地跟街市上熟面孔们打着招呼,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跟踪自己。佩瑟连障眼的法术干脆都没用,因为他根本没有从韩信身上感觉到任何灵力。这种状况只有两个解释,一是对方确确实实是个没有修行过的普通人,二是对方道行远胜自己,能够完全隐藏自身。无论哪一种原因,障眼法都显得相当多余。
一直到韩信踏入家门,佩瑟都没有下手。尽管跟踪进行得很顺利,对方也确实只是个凡人,但吸血鬼还是选择了稳妥起见。自从与张良交手之后,佩瑟处处谨慎,行事大多小心为主。那次通彻入骨的经历牢牢刻在他的身体之中,吸血鬼虽然不知道死亡是何滋味,但被一点点挤碎的感觉绝对比死还要难受。
吸血鬼又盯了一阵,确认真的没有任何异常之后,才放心离开。他自己不清楚这样畏首畏尾,究竟是好还是坏,不过现在身边有这么多同伴,先回去和他们商量一下总归没错。
沿着原地返回,天色临近黄昏。多数人都想尽早赶回家吃上一口热饭,剩下少数不景气的摊贩也懒得再大声叫卖,街面上开始变得冷清起来,偶有的说话声显得十分清晰。“这位壮士,请留步!”叫住佩瑟的声音小得就像是耳边的蚊虫,而周围不断匆匆走过的路人也证明了只有他听见了这句话。
佩瑟停下脚步四处张望,这个声音唯一可能的来源只有旁边的一条小巷。巷口不仅狭窄,而且地上横七八竖地散落着不少废弃的木具,根本不像是给人走的路。吸血鬼想了想,决定把刚才听见的声音当作自己的幻觉,不去理睬。可他刚向前迈出一步,又听见了低语声:“壮士,腰间匕首是何人赠送?”
这话一出,佩瑟意识到对方可能是范增所说的内应,于是把匕首拿在手中,小心翼翼地走入小巷。在里面转了两个弯,前路就被墙壁封死。这果然不是给人走的路,充其量是个工匠们的废料堆,两边围墙传来的敲打声和劈砍声也佐证了这一点。“你在哪?”佩瑟四下看去,这里除了只能当柴火的烂木料,几乎没有其他的东西了。
“壮士,这边请!”一块靠在墙边的木板被推倒在地,佩瑟走近一看,墙沿的阴影下赫然靠放着一具无头的男尸!不对,这家伙没有斜靠着墙,而是好好地站在墙边,他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个妖怪。
佩瑟下意识地把匕首挡在胸前,想用这块高人赠予的护身符保护自己。而没有头的妖怪也不知道在用什么器官看着这把匕首,确认是约定的信物后,他鞠躬行礼:“壮士可是范军师派来的人?”无头鬼脖子的切面直接展示在了佩瑟的面前,虽然没有鲜血喷涌,但是他说话时食道和气管都在诡异地张合着。
吸血鬼不仅失去了吃晚饭的兴趣,连刚才的那点下酒菜都快要吐出来了。他连忙扶起对方:“是的。请问,阁下你这是……”边说佩瑟边往后退了几步,尽量不让自己的视野中出现那张恶心的切面。好在对方的身材比较高大,站直之后吸血鬼的眼睛只能到他的肩膀。
“壮士莫慌,在下曹无伤。乃是军师安插在刘邦军中的内应。”曹无伤身上的确穿着汉军将领的战袍,而且职位不低。
“噢!不过你是怎么沦落成这份模样的?”佩瑟在心中感叹着范增的物尽其用。一位九重天的上仙,居然和这种弥漫着腐味和死气的妖怪混在一起。再想想自己,身为外来的吸血恶魔,不也被其招揽到麾下了么?
“让壮士见笑了。我在刘邦军中本来顺风顺水,一直做到了左司马。可刘邦从鸿门宴上回来后,就识破了我内应的身份,不容分毫辩解,直接将我推出辕门斩首。”不知为何,佩瑟感觉曹无伤说这话的时候,并不存在的头颅似乎正在笑着,“不过刘邦没有想到,我是个尸妖,只要元神不灭,就不会消亡。等尸身被扔到郊外后,我便爬了起来,一路尾随他们进了汉中,在此等待军师派来的人。”
“你的意思是范增……军师早就告诉你我们会来?”佩瑟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他心里不由得一哆嗦,感觉自己像是被困在了一张偌大的蛛网上,倍感无力。
“没错,鸿门宴之前,军师告诉我,宴后他会派人到汉军中行事。要我届时务必接应,见此匕首如见他。”仅管曹无伤没有头颅,佩瑟却明显能感觉到对方说话时的视线看向何处,这种体验真是有趣而又惊悚。
“嗯……对了,你既然是尸妖,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头颅找回来重新接上?现在这副模样,恐怕很不便行事吧……”尸妖形成的过程需要极重的阴气和怨念,而几百年的乱世中,大量尸体堆积的战场恰好提供了这个条件。因此佩瑟见过不少尸妖,他们只要元神尚在,就算被打成无数块碎渣,也能一点一点的自行拼接回人形。吸血鬼多次用来脱身的血雾法术,正是以此为灵感创造出来的:利用身体不死的特性,强行自爆成一摊血水,而后再重组回来。
“说来惭愧,在下的首级现在还在汉军营中。我当初疏于谨慎,直接把军师给予的符咒藏在自己的舌头之下。如今身首分离,我没有那道符咒,隐藏不了自己的妖气,也就无法暗中靠近军营了。”曹无伤指着匕首继续说道,“我观壮士也绝非寻常人,周身却无任何妖仙之气,想必这把匕首也能遮蔽妖气。可否劳烦壮士替在下取回首级?啊,还不知壮士如何称呼?军师所派何事?”
看来曹无伤也知道汉军中卧虎藏龙,所以不敢轻举妄动。而他后面的话,让佩瑟觉得这个粗心的家伙可能把自己的元神也放在首级中了。“在下佩瑟。受军师所托,前来刺杀韩信。”吸血鬼故意没有答复他的请求,而是先回答了后面两个问题。
“韩信?我在汉军多年,也没听说过有这号人物。不如佩壮士先帮我取回首级,让我也可以帮忙一起打听这个人的下落。”曹无伤一再地请求让佩瑟确定了自己推断,他想了想,回答道:“韩信我已经找到了,他在汉军中任连敖一职。”
“连敖?”曹无伤也对范增会暗杀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而感到惊讶,不过他正好找到了说服对方帮自己取回首级的办法,“我已有借刀杀人之计,可保万无一失,韩信这边不劳壮士费心。还请壮士帮我拿回首级。”
对方越是不依不饶,佩瑟越不敢完全相信他:“你说的是真的?刺杀韩信可不容有失,否则范……军师必然会降罪于……”
“你我既然都为军师效力,为何不能互相信任呢?我在汉军多年,熟知他们的律法戒令。只需稍稍布置,明日早晨韩信必被压赴刑场处斩,这样还不会露了壮士的身份。”曹无伤似乎显得有些气愤,他说的话也有些道理。佩瑟不好再作反驳,又细谈了片刻关于首级的事情后,就告辞离开。
此时天色见黑,众人聚集在一个房间中等待最后回来的佩瑟。“恩公,”墨仲离递来一个肉饼,“这一天辛苦了,请先休息片刻,听听我和孟然打探到消息吧!”
佩瑟看见酥香的肉饼,随即想到了些不好的东西,胃中一阵阵反酸,推手回绝:“我在外面已经吃过了。有什么消息,你们说吧!”墨仲离刚把肉饼放回盘中,立刻被小白蛇拿了去。
“张良的确没有随汉军入蜀,而刘邦也一直没有露面,外面说法是忧郁染疾。我想应该是还困在神貘的梦境之中……”“哼!活该!”小白蛇意识到自己不该打断墨仲离,赶紧低头继续咬着肉饼。
“现在府衙中由夏侯婴和萧何主事,曹参和樊哙则坐镇军营。而陈平和刘邦一样,很久没有露面了,大概是在寻求解救刘邦的方法。至于那个韩信……”墨仲离的愁眉说明了结果,但他带回来的信息对佩瑟来说足够了。
佩瑟将韩信和曹无伤的事情告诉众人后,青羽汐最先起了疑虑:“那个曹无伤摆明了一心想让你替他去冒险,韩信这件事只是敷衍的吧!”其他人也用同样担忧的眼神看着佩瑟。
“有范增在上面压着,曹无伤也不敢太过出格。而且他说了,明天早晨韩信会被抓到刑场,到时候我们跟过去就知道真假了。”佩瑟亲身感受过范增对于妖怪的威慑力,他也因此选择暂时相信曹无伤……
韩信多么希望现在的状况只是一场噩梦,然而炙热的烈日和沉重的枷锁打破他最后的幻想。兵士们把他粗鲁地推到刑场上,刽子手磨刀的声音尖锐刺耳。他向身旁看去,另外十三个同僚全部都在,这些卑微的小人物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上面,才会惹上招致杀头的无妄之灾。
他们有的在高声喊冤,有的低头落泪,甚至还有人已经吓得晕死了过去,韩信的头脑则在不停转动,寻找着任何生还的可能。一颗颗人头滚落,意味着最为血腥和危急的倒计时开启。当屠刀即将降临到他头上的时候,这位壮志未酬的国士看见了坐在监斩台上的夏侯婴,当即决定做出他人生最重要的一次赌注。
“上不欲就天下乎?何为斩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