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孩子,他们不会丢下你的,不要害怕,尽情向他们求救吧……”他的嗓音冷飕飕的传进远回耳朵里,森森然的又塞了这个少年一把无可逃避的恐惧。
那恐惧便似策马的软鞭一般,轻轻一笞,这个少年便情不自禁的缠住了他们三人紧紧相连的灵蕴,浸入了相伴的温暖,似乎终于避开了那个恶鬼的纠缠。
“还真是,很深的羁绊呐……”他浅言似有叹意,目光幽幽一落,指尖又绕了一落血絮般的灵丝,绕绕转转,团成了一个光茧,掌心照着他的天灵盖虚浮一压,那小球似的光茧便悠悠嵌进了他的头颅,“不论多炙热的情感,总也有被浇凉的一天,慢慢地、慢慢地,不知道要过多久,毫无波澜的,无聊透了……如果能干脆一点,”他嗤然一笑,不知又是什么损计浮上心头,便轻轻压低了身子,凑在少年耳畔轻声道:“杀了他们。”
远回神魂一震,那森然回音荡入脑际识海,似一只拨弦之手,挑出的泛音却落成了他自己的思绪。
远回怔怔然的听见了那声弦音,幽旷里,仿佛还有另一个绝望的声音在凄厉惨叫,扯着远回,但两方相较下来,似乎还是那拨弦的声音更有威慑力,而且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笃定。
仍然又是一具囚着灵魂的木偶。
——
鬼曳死死钳着这两个少年最后一条命脉,然而不论他如何努力,旁观者终究只是旁观者,倘若灵魂自己的主人都想随波逐流的话,就算再多的旁观者也无力捞救。
这两个少年被那一方的哀恸深深牵出了心弦,变得寂默而哀哑——也许那一头的确是一个即将远行无归的人。
鬼曳向来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软心肠,也深谙取舍之道,可眼下他却果真迟迟也做不出决定来。
那个人似乎也瞧准了鬼曳对于灵魂的这点恻隐之心的弱点,便不断的往此处挑衅,仿佛是在嘲笑鬼曳的“百密一疏”,又似乎是在逼着他走极端。
在场的诸位都看得出鬼曳的神情在一步步沉淀,似乎是在咬牙坚忍着什么,却已将近底线边缘。
“鬼曳……”
“不要说话。”鬼曳冷冷的堵住了易尘追的后辞,李天笑作为一个完全不通傀儡术的仙门人,即使能看得出情况在一步步恶化也着实无可奈何。
他甚至也没法央求鬼曳就这三个少年一把,因为谁都看得出,鬼曳自己也已经陷入了一个纠结的漩涡。
——
“还在犹豫什么?”那个人森森然的语气里罥着几许冷讽之意,似乎还带了点笑,简直像是观赏一场出彩的傀儡戏,而碰巧自己也是幕后施戏的一员。
“舍不得杀了他们吗?”
远回手里的灵蕴不知几时化成了一把垂血的匕首,好像他一路走过来,已经割断了无数筋脉,自己的身体早已无法自主行动,而代之为控的则是几缕外界牵入的灵丝。
他真正成了一具木偶。
然而明明已经完全掌控了他这个木偶的人却还良久的保持着不强人所难的君子风度,迟迟不肯干脆的将远回手里的匕首捅进那牵绊着三人的灵根之中。
“还舍不得吗?”他问着,便探出手来从身后轻轻的握住了远回的双手。
那双沁凉如玉的修手只往他手背一触,一股透彻寒凉之意便浸入了他的骨脉心魂。
在远回眼前的是一株并蒂相连的曼珠沙华,花瓣偶然垂下一滴血来,绽入漆黑的虚无里便如一滴浓郁的朱砂墨,又有千丝万缕的血色灵丝缠着这株并蒂的三生花无限的辐射阔散去漆黑掩蔽外的遥远境地。
而远回自己亦身处这些血色灵丝的包围之中,细瞧,似乎还有一缕格外显眼灼目的血色牵在他的心窝。
温暖便是此处而来的。
远回怔怔盯着牵入自己心口的这根线,寒凉之意却仍如附骨之蛆一般,挥之不去。
那个人的手心毫无温度,覆着他的手背,渐渐握紧了匕首。
“不忍心杀了他们就带他们一起走,黄泉路很长,一个人会孤单的。”
远回眸光一颤,那缕牵心的灵丝蓦然绷成了一根紧弦,似乎要将他拽近那株三花并蒂的曼珠沙华。
“不要……”远回拼命的摇了摇头,灵魂坠不出泪来,但心坎却在抽痛。
“嘘……”那个人却饶有“善意”的往他头顶抚了一把,“你现在还感受得到他们,可若是阴阳相隔,他们就消失了。”
闻言,远回整副神魂一颤,绞心的痛意突然凝住了,顿为深深的恐惧所掩替。
他双唇颤了一颤,两眼直愣愣的盯着那株并蒂花,“我、不想一个人……”
一声哀怜的幽泣蓦地传入这两个少年的心扉,即见两行清泪坠颊落珠。
“远回……”
虽然很早以前就听说过孪生子的传说,但李天笑从没想到过,他们之间的牵绊会如此之深,哪怕相隔甚远,其悲痛也能达到肝肠寸断的程度。
鬼曳紧皱着眉,牙关紧了半天,终于还是绷不住最后一分迂回的犹豫了。
“不行了……”
易尘追脸色唰的一下惨白,“什么不行了?”
鬼曳半睁开眼,咬定了决心便又拾回了杀手该有的决绝冷厉,“必须得斩断他们和远回之间的牵绊。”
“不行!”这两个没被鬼曳施以安魂术的少年齐声乍起。
“别动!”鬼曳切齿一喝,而这两个少年却已被自己贸然崩乱的一分神绪给扰了个头痛欲裂,术法被动乱了一分,鬼曳一时没掐紧,那头的邪杀便猛地窜进了两人的神识。
鬼曳暗骂一声“蠢货!”,指间立马缠起灵网,死死缚住了这两人的灵识。
就在这险将崩乱的一瞬,鬼曳仿佛听见了那方猖獗的狂笑。
他大概是突然看见了一幕自己觉得无比可笑的戏景,便也毫不掩饰自己的狂喜,就看着那株三花并蒂的曼珠沙华被血红的灵丝紧紧缠缚,落下眼来,却又接着在这少年耳旁妖惑道:“再不作决定,他们就要消失了。”
若是再不下定决心,这两个少年恐怕也要保不住了。
易尘追天生是个软心肠,看了这两个少年痛苦无比、死也不肯放弃远回的模样,手足无措的再问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再不动手,他们俩也会死。”鬼曳淡淡批了这一句残命,心一横,十指牵的灵网猛然一收。
于灵蕴识海中便见一道血红的锐光劈空斩下。
“不要!”这两个少年撕心裂肺,齐齐张了臂横身欲挡此刃,却只当了空气一般毫不存在的障碍。
降在三人灵蕴里的血刃直照那株并蒂花而去,远落和远岐看不见的地方,只有远回眼睁睁的瞧着那不知从何而来的锐刃削落了一朵孤弱的血色残花。
站在他身后的那个人沉静了,无际黑暗中只有一个少年的惨叫。
足下瞬成一片血海,那朵残花被无情的打落浊血之中,半浸了花身,却还强撑着随后一丝生息,不肯就此沉没消落。
远回绝望的跪倒血中,抢物一般从血里捧回这朵残花,抬眼,却见那株并蒂花空垂着一个滴血的花蒂悠然飘远。
一步、三步、五步……十步,直到彻底消失在黑暗中。
“他们消失了。”一直站在他身后看戏的这人惋叹道。
消失了……
牵着心弦的灵丝无力遥落,没有半分轻风扶助的,断成了飞絮流莹坠入血海,消匿无形。
“消失了……”远回仿佛整副灵魂都被窃空了,仍呆呆的望着那个方向,灵魂终于还是落出了血泪来。
就这样、真的消失了……
他毫不容易抢护在手心里的花也渐渐溶成了一滩浓血,往指缝间溢漏,成了液体的流沙,抓握不住。
撕心裂肺的惨叫又一次震耳而起。
鬼曳垂下手来,指间相牵的灵网断然消去,那两个少年亦如遭了剔骨之刑一般,滚倒在地,哑着嗓子,痛哭无声。
斩断了危险也斩断了最后的希望,同时,也鬼曳也宣告了自己的失败……
屋里顿时沉入了深痛的死寂,从来没有亲眼目睹过灵魂模样的人,也被迫看了真正失魂的痛苦。
“灵魂就是这样,强大到无所不能,也脆弱的不堪一击……”鬼曳沉沉的吐了这番结论,双拳亦蓦然紧攥,咬着牙关,将所有悲怨怒火死死的压在心里,仿佛只要有半分松懈便会强崩不住,将自己最后的一丝矜持底线也给砸碎。
而那个赢了这次博弈的人也终于退出了那个少年的识海之境,从一片漆黑血境退到了另一片漆黑境地。
“明白了吗?吾辈之痛……”他沉沉一言低哑,似乎也从凉封了许久的凄寒里刨出了一分久远的哀恸。
却又在转瞬间化成了一把邪烧的怨火。
他站起身来,广袖从少年血淋淋的背上拂过,带了一片袖角的温血,缓缓抬了那只刚好被鲜血浸润回了生色的手,五指一收,那少年便木偶似的站起身。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