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统三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八月十五刚过,地里的苞米还没来得及收获,天空就飘起了鹅毛大雪,这场雪飘了整整一个冬天,这种极端天气,连方家崴子里年龄最大的人也未必见过,借用那位老者的话说,这是要变天啊。
转眼到了腊月,以往现在人们已经开始杀猪宰羊,置办年货,准备过年了。可今年的冬天太冷了,很少有人出门。整个东北平原都被厚厚的雪覆盖着,天地间多了份寂寥,少了份喧嚣,更少了一份过年热闹喜悦的气氛。
由于天气过于寒冷,平日里喜欢串门的人也不出去了,因为出去一趟有可能把耳朵冻掉。这不是笑话,方家崴子西北角的二站成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二站成出门去他姐姐家,从他家到他姐姐家只有三里的路程。二站成到了他姐姐家后,觉得耳朵痒痒,用手一搓弄,耳朵就掉下来了。
极端寒冷的天气,对人们的生产生活还是影响很大的。人们都没办法到外面撒尿了。有人不相信,硬是在外面撒尿,刚尿出来就变成了冰棍。
在一个风雪稍弱的傍晚,方宜黄身穿貂皮大衣,头戴貂皮帽子,站在自家的城墙上。他看着城墙内外白茫茫的世界,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他自认为不是一个多愁善感之人。所以,当他觉察到眼角有泪珠渗出时,他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很快,他这种不可思议的忧伤情绪找到了合理的理由。管家到奉天城买粮,顺带着拿回一张官报。当他看到官报的内容时,那张枣红的老脸顿时暗淡下来。他能够猜出方宜黄看到官报信息后的反应,可他不敢不让方宜黄知道这个消息。所以,管家在拿出官报时,说:“老爷,我这儿有个消息,你可要挺住了。”
方宜黄看了管家一眼,不屑地说:“当年八国联军进京时,我都没眨眼睛,还能有什么事情击垮我?”
“老爷英明神武,我多余担心了。”
管家把官报拿出来,双手捧着,交给方宜黄。方宜黄从怀里拿出放大镜。方宜黄今年已知天命。眼睛有些看不清楚,每次看东西的时候,尤其是读书的时候,他都得拿出放大镜,一个字一个字的看。越看手越抖,到最后,整个人都瘫痪了。
“老爷,老爷!!!”
管家忙过去,扶住方宜黄。方宜黄仰望苍天,深深地吸了口气。管家扶着方宜黄坐下,方宜黄把官报放在桌上。
“老陈,上面的消息属实?”方宜黄看着管家的脸,他多么希望管家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管家不敢看方宜黄的眼睛,可他知道,方宜黄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老爷,消息属实。”管家点点头说,“我在奉天城都听人说了,本月二十五日,在袁世凯的逼迫下,隆裕皇太后颁布退位诏书,随即,袁世凯出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咱们,咱们大清完啦。”
“我大清入关,二百余年,仰赖圣祖高宗等先帝们的文治武功,打下这万里江山,怎能让孙逸仙等人一闹,说完就完啊?”方宜黄不解地问。
“时也命也。”管家感叹道,“天下是百姓之天下,而非一家一族之天下。老爷饱读史书,自有夏以来,更朝换代,自是历史规律。今年冬日,大雪不止,便是不祥之兆。据说,陇西,关中等地已经连年大旱。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改天换地,百姓才有生机啊。”
“改天换地,自也得有能力者居之。你看那袁世凯何等角色,竟能做大总统?”方宜黄愤然地说。
管家点头说:“老爷此话再理。不要说袁世凯了,老爷可知咱们奉天归谁管制?”
“何人管制?”方宜黄问。
“袁世凯做临时大总统后任命张雨亭为二十七师中将师长,管制咱们奉天。”
方宜黄苦笑着瑶瑶头,说:“天地真的要变了。一个绿林土匪竟能在朝为官,这个中华民国也不过尔尔。”
“老爷不用太过伤心。我已经算过了,袁世凯本是蟒蛇,做不了真龙天子,用不了几年就得下台。到时候,说不定又是咱们大清江山。”
方宜黄起身已走,对于管家说的这些话他听了一半忘了一半。晚上掌灯时分,方宜黄让下人把正房打扫干净,然后抬出一张桌子,摆上香烛。等全家人都到齐了,方宜黄从他书房的暗格里拿出一个上锁的铁盒,打开铁盒,里面是一个檀木盒,依然上了锁。打开檀木盒,里面是个翡翠盒子。等打开翡翠盒子后,里面是一件用黄色绸缎包裹着的一个小小物件。
方宜黄双手捧着小小物件,神情凝重而又谦恭。他走到八仙桌前,拿眼睛示意,管家领悟,忙起身拿来一块干净的手帕,把八仙桌中央的地方擦拭干净,方宜黄放把手中的物件放在桌上。接着,他打开黄色绸缎,里面是一枚红色的玉扳指。众人离得远,看不仔细。只能大致地看出此扳指的绝佳品相和质地。
管家跟随方宜黄多年,也从未听他提及过家中有过这个物件。但从方宜黄请出扳指的神情中,管家大致能猜出此扳指非一般之物。
方宜黄站在八仙桌正中前,在他身后是五岁的长子方正温,其后是家眷和下人。方宜黄领着众人对那扳指三跪九叩之后,起身站立,面向众人,神色凝重地说:“此物为我博尔济吉特氏,孝庄皇后之物。孝庄皇后殡天后,圣祖感念我博尔济吉特家族,特把此物赐给祖上。现在,大清没了,可这枚扳指还在,我博尔济吉特家族的根和魂还在。圣祖赐此物时,曾说我博尔济吉特家男人温厚忠良,女人知书达理,是我大清最高贵最纯正的皇族。所以,百余年来,我家族人行事都得以忠孝为先,礼让居之。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祖宗。”
方宜黄顿了顿,接着说:“当今天下,贼子当道。正是礼崩道乱之世,可作为我博尔济吉特家族之人,必须得谨记祖宗教训,谨记博尔济吉特之纯正血统,决不能与虎谋皮,更不能欺压乡里,作威作福。这扳指在一日,博尔济吉特家族的魂魄就存在一日。”
讲完,方宜黄又领着众人三跪九叩,焚香膜拜后,重新用黄色绸缎把红色玉扳指包裹好,等家人全都散去,他才拿着扳指藏起来。
次日天亮,雪停天晴。看着明亮的太阳,方宜黄沉重的心情稍稍舒缓,让方宜黄更为高兴的事情是在这一日的中午,他的夫人又为他生下一个儿子。
儿子出生后,管家第一时间把孩子抱到方宜黄跟前,看着襁褓里啼哭不止的儿子,方宜黄面带微笑,微微点头,说:“没想到我方宜黄年仅半百,竟然老来得子,真是上苍眷顾,祖宗积德啊。”
“老爷,趁此时机,给公子取个名字吧。”管家说。
方宜黄粘着胡须,说:“孩子的名字我早就想好了。我虽是蒙古族人,可我对于汉族的文化极为敬佩,尤其孔圣人所说,为人要‘温良恭俭让’。所以,我给老大取名方正温,这个孩子就叫方正良吧。”
“方正良!方正良!”管家点头道,“方方正正,质朴纯良。好名字,好名字。公子的大名有了,小名不妨让我给老爷推荐一个吧。”
“你已有注意了?”方宜黄问。
“老爷老来得子,实为上天眷顾。我看小公子额头宽大,眼睛明亮,尤其这对耳朵,类似佛祖。将来定是非凡之才。所以,小公子的名字就叫麒麟吧。”
“麒麟为上古神兽,我怕他担不起啊。”
“老爷多虑了。”管家说,“老爷可知今日是何时节?”
“这个我倒忘了。”方宜黄摇头说。
“今天二月初二,龙抬头啊。”管家兴奋地说,“公子占龙日而生,若用下贱之名,恐辱了公子的命格。所以,我认为,麒麟与龙,自是不差。还有,这阴雪天气,连绵多日。可今日一早放晴,可见公子是上知天命。”
方宜黄想了想,说:“麒麟二字,只可家人呼喊。万不能传扬出去。”
“老爷放心,我这就吩咐下去。”
管家抱着孩子出去,方宜黄看着管家的身影,心里不由得一阵。虽然他表面上并不认可管家说的话,可心里却是急切地期盼这个孩子能真如管家所说,是真龙下凡。当然,方宜黄并没有想让自己的孩子将来能称王称帝。他只是希望这个孩子能统领着博尔济吉特家,在往大处说一点,希望这个孩子能匡扶努尔哈赤家族,希望大清江山不要就此消亡。历史上也不乏其中案例,王莽篡权,亡了西汉,可刘秀中兴,建立了东汉。方宜黄是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能效仿邓禹,扶持努尔哈赤的子孙们推翻袁世凯的中华民国,也让大清王朝实现中兴之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