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众人到得北邙山上,在那山腰小亭中,紫嫣和顾若芸说及前几日自家经历。
顾若芸见她神情怅惘,开口调笑,紫嫣羞道:“我连他姓名都不知,哪还能有甚么念想。”
顾若芸见她羞不可抑,心中暗笑。
这时紫嫣忽道:“若说不知他名姓,也不尽然。他三个离去时,我听其中一个壮汉唤他甚么‘从五’?妹妹可知这洛阳府可有甚么人家姓从么?”
顾若芸凝眉深思,半晌道:“这洛阳城中却无甚么姓从的大户,莫非是外地江湖上的大豪?”说罢唤来许大世问道:“许统领可知这江湖上有甚么姓从的技击好手么?”
那许大世虽说身手不济,但久在顾府,那江湖上掌故知之甚多。他思索半晌,小心回道:“禀告小姐,许某往日未曾听说咱国朝有甚么姓从的好手。或是外邦人士?”
崇武在亭外听得分明,未曾想紫嫣竟还如此念念不忘,她哪知自家并非甚么名门公子,而是在顾府做个下人。
这时顾若芸对紫嫣道:“这人搞不齐不是甚么技击好手罢,怕是那歹人也并非甚么高手,是以叫他一击即中。姐姐不知技击一道深浅,才会走了眼。”
说罢又指着许大世道:“我家府上的许统领,等闲七八个壮汉近不了身,那时他若在场,那歹人也是难逃。似许统领这般身手的,江湖上籍籍无名,多不胜数。”
紫嫣却觉前几日所见那两个壮汉不似凡人,大有睥睨天下之气。那少年和那二人称兄道弟,并不稍逊。但听顾若芸如此说了,也觉有些犹疑不定。
这时顾若芸吃了两口糕点,大感可口,见许大世站立一旁,随口吩咐道:“这糕点是我从府中带出,味道着实不错,天寒地冻,许统领便取一些分给大伙罢。”
许大世诚惶诚恐道:“我等下人,哪敢擅用主家糕点。”
顾若芸不耐道:“叫你拿着你便拿着,天寒地冻的,本小姐体桖你们,莫要拿腔弄景。”说罢随手指了几个食盒道:“这几个都拿去,我和紫嫣姐姐吃不了这许多。”
那许大世急忙称谢,回身见众护卫都拿出干粮大嚼,只崇武一个在不远处愣神。
他随口喊道:“那谁,你过来,主家赏的糕点,咱两个一道拿出。”
崇武回身,见许大世呼唤自家,便踱进亭内,拎起两个食盒便走。
那许大世斥道:“没个规矩!不知谢过小姐?”
崇武无奈,放下食盒,抱拳拱手道:“谢过小姐了。”
紫嫣正同顾若芸品尝糕点,忽见一少年施施然进了亭中,她本未理会,但听许大世呵斥那少年,便向那边瞥了一眼。
一眼之下,大惊失色,手中糕点掉落地上,站起身指着崇武道:“你……你……”
顾若芸见她魂不守舍,一把推开崇武,急道:“姐姐怎么了?可是这奴才得罪你了?”
紫嫣喘息几下,又看向崇武,试探问道:“你可是那日帮我拿回手镯之人?”
崇武见他认出自家,无奈拱手施礼道:“难为贵客还记得在下。”
顾若芸一时大奇,思及紫嫣说那人唤作‘从五’,又想到崇武表字,终于明白。她笑道:“想不到帮了姐姐的,却是我府上的下人,这真是……”想想也不知说些甚么,又怕紫嫣失了颜面,一时无语。
紫嫣原以为崇武是大家公子哥,未曾想却是顾府奴仆,一时心中反差甚大,但她毕竟是大家闺秀,片刻间恢复颜色,敛衽施礼道:“想不到今日还能逢着小哥,奴家姚紫嫣,不知小哥高姓大名?”
崇武无奈道:“贵客不必施礼,在下是顾府马夫,贱名韩寂,贵客唤我崇武便是。”
姚紫嫣这时才知崇武是他表字,仍旧施礼道:“那日崇武帮了我大忙,紫嫣这里谢过了。”
崇武只得还礼,道:“贵客莫要折煞崇武,我只是个下人罢了。”
姚紫嫣见他神色从容,站在一众奴仆中孑然独立,心中更觉诧异,心道:这人如此气概,为何甘为奴仆?
顾若芸见两人互相施礼不休,心中有些烦闷,便道:“我当江湖上出了甚么了不得的后生,却是我府上马夫。”说罢撇嘴道:“你虽帮了紫嫣姐,却莫要居功自傲,须知主仆之礼不可废。”
崇武心中淡然,躬身回道:“在下省得,多谢小姐提醒。”
顾若芸见他虽然躬身施礼,但仍觉其言行不卑不亢,心中不喜,哼道:“晓得便好,这没你甚么事了,便出去罢。”
崇武又对二人施礼,转身就要离去。
顾若芸见紫嫣刚才将一块糕点掉在地上,不知怎的叫住崇武,指着那糕点道:“姐姐刚才掉了糕点,这糕点乃是细粮精制,就此扔了有些可惜,你把这块捡起吃了罢!”
崇武眯起双眼,直视顾若芸。顾若芸只觉他目中似有电光闪过,不由一惊。但再一观瞧,又觉他双目和平时一般,古井不波。
姚紫嫣正要说些甚么,崇武微微一笑,走到她面前,俯身捡起那糕点,回身对顾若芸道:“多谢小姐赏赐。”说罢也不多话,转身走出亭外。
亭中二女又复坐下,姚紫嫣对顾若芸道:“妹妹为何如此刁难于他,我观他如今虽身为奴仆,却非久居人下之辈。”
顾若芸冷哼一声道:“便是看不惯他这副清冷样子,即是奴仆,偏还摆那张臭脸,我偏不喜。”
二女正说话间,忽听许大世在亭外喝道:“甚么人?!”
顾若芸拉着紫嫣出亭,只见一人骑马疾奔,到得亭前,从马上跳下,竟有些踉跄。
那许大世一见来人,失色道:“你怎地来这了?!”
原来那人不是旁人,却是之前诸人上山前留下照顾马匹的下人。
那下人见着许大世,慌道:“不好了许统领,山下蚁民齐聚,怕不有千八百人,都持着刀枪。他们见我等马俊,夺了马不说,探得我等上山,以为我等是城内大户,要来劫上一票呢!”
许大世大惊失色道:“这城外怎地就闹了乱民?这可如何是好!”
一名护卫道:“前时我便说城外世道乱了,你们偏不信,这下摊上祸事了,咱们这十几个人哪够人家拾掇?我看还是各自逃命去罢!”
许大世毕竟在顾家多年,受恩深重,骂道:“咱们走了,让小姐咋弄?!一个个没卵子货,今日咱们跑了,异日老爷须饶你们不得!”
众护卫想及顾无章手段,心下都有些揣揣。
许大世见众心稍定,强作镇定道:“咱们守在一处,急切间乱民未必敢舍命冲阵。大不了再让家主散些钱财,打发了这伙贼子,主家必有厚赏。”
顾若芸也习过技击,还不算太过慌张,在一旁道:“便是如此,你等拼命死战,日后我必禀告爹爹,厚赏各位,决不食言!”
许大世见众人已被说动,忙叫二女及丫鬟进入亭中。他亲领一众护卫立在亭外,各自抽出刀来,纷纷站定。
不多时忽听山下熙攘,嘈杂不堪。渐渐音声相合,渐趋一致。
众人侧耳倾听,只听千夫齐吼:“淤泥源自混沌启,白莲一现盛世举。”那声似滚雷也似,愈来愈近。
众人面无人色,许大世将方才回返那人揪住,一下将其打翻在地,怒道:“这哪里是甚么乱民,分明是白莲子来了!”
众人听闻此言,都觉两股战战,险些握不住刀。
这时只见山腰下涌上一票人马,似乌云一般,少说千八百人。头前几人公然穿着教门服饰,对着亭中指指点点。
崇武随着众护卫仔细观瞧,只见这伙人虽少有盔甲,但大都手持兵器,最不济者也擎着钢叉竹枪。
众护卫早就胆丧,那顾若芸先时抽出剑来,这会在亭中瞧见这伙人如此声势,也唬得俏脸发白。
这时那伙人前几个白莲子教众叫道:“这帮人必是大户,都拎过来过过佛爷的刀,抢着一应财物物,都算莲首的香火钱!”
后面千余人一齐呼喊,就要上前厮杀。
那许大世忙道:“莫要动手!我等都是洛阳顾府中人,你们怎敢冒犯?不要命了么?”
那几个白莲子嬉笑道:“便是天王老子也得过刀,佛爷面前一体同仁。”
许大世冷汗直流,正自无计间,忽听那伙人中又有人道:“不就几个豪门鹰犬么,我一个便将他们全打趴下,便算孝敬莲首了。”
这时众护卫只见那伙人闪开一条道路,一人大踏步走上前来,哈哈大笑道:“早听说北府名号,我便来会会这帮崽子,看看那无章老儿教得如何?”
他说话间脚步不停,飞也似奔入众护卫之中。
一众护卫未醒神间便被他打飞几个,那许大世沉腰坐马,挥刀道:“就凭你?”
那人让过来刀,只一下就将许大世打得呕出血来,嘿然笑道:“便凭我,你能怎地?”
顾若芸和姚紫嫣在亭中见了,面无血色,心中都觉不妙。
那人又打飞两个护卫,哈哈大笑道:“北府净是这般熊包蛋,哪有个硬气角色?”
话音未落,忽见一刀斜刺里挥来。他不以为意,还待侧身闪避。
哪知那刀竟似闪电一般,顷刻间到得自家头上。那人大惊失色,一矮身蹲在地下。
待他醒过神来,只觉头皮发凉,一摸头上,发丝尽断。正心胆俱丧时,忽听一人在自家身旁道:“你等开口佛爷,闭口佛爷,便替你除了这满头累赘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