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经年相逢(一)
乾元三十三年。洛阳近郊幽篁林。
细雨纷纷如丝,挟带着清明乍暖还寒的清冷,幽篁林的清晨在清脆的鸟鸣和满眼空翠欲滴的清新景色中苏醒。
只是这样让人心静温和的美景,却不免与竹亭里的十人不太相衬。
此刻竹林里正站着一行人,他们均着清一色玄青长袍,手持长剑,长身直立,目不斜视。没有一点声响,似乎也没有一丝气息。乍看去毫无生气,彷佛死人般沉寂。
“当!”一弦琴声直冲而出,划破长空,惊起栖息树上的鸟儿振翅而出。紧接着、一曲婉转悠扬的琴音从这十人围绕的竹亭中,如流水般纷纷扬扬轻淌而出,悠远清朗、袅袅摇曳、三回九转,给寂静灵秀的幽篁林平添了一股清幽。
倏忽,琴声急转低落、似有若无、咽咽隐隐,闻者皆生出淡淡忧伤。
亭中纱幔被微风惊得轻轻飘动,隐隐望见里面一个白衣背影,焚香寂坐,手指游走琴弦之上,一股莫名的落寞与孤寂环绕。
“站住!哪里跑!乖乖束手就擒,还能给你们留个全尸!”突然不知哪儿一阵叫喊和兵器碰撞声响起,传到了弹奏者耳中,只见亭中白衣男子沉寂俊秀的面庞顿时显出不悦,他轻轻摇了摇头,淡色薄唇开阖,“看来武功太高,耳力太好真不是什么清闲的好事。”
不一会儿,山道上果真出现一行人,百丈开外,前头一男一女正向幽篁林疾奔而来。只见那个稍小的少年已经受伤不轻,身旁缥色衣裙的女子虽然身手矫健却是处处护他而自顾不暇,刀剑交错中已不顾危险替他当下多次进攻,携着他一面抵御一面逃走。身后一群人手持刀剑汹涌而来,出手狠辣。
眼看追逐的两对人马离竹亭越来越近,原本立于竹亭四周的十人中,有一男子玄青长袍轻动,瞬间便向前飞出数丈,他举剑平胸,朗声言道,“来者绕道,休扰公子清净!”应当是这十人中的领头人物。剑眉星目,器宇轩昂。
那对男女被追得紧,颇显狼狈,身后一群人也只忙着抓人都未在意到这声警告。
此时逃跑的少年已无法举剑,不得不在女子掩护下一直向前奔,后面领头的黧黑大汉正与女子缠斗,几招之内还是无法近其身,随即目光一转,急发数枚暗器直逼前头少年。好在那缥衣女子眼疾手快连忙收住了剑势,飞身向右,长剑一扬为他当下大半,却不料自己后心防备大空!
一旁几人看准时机,多剑齐发,纵使女子武功不弱,却也是勉强闪躲,终是左臂中了一剑,血流如注,伤势非轻。
“姐姐当心!”年少的男子见状立刻奔来相助。无奈二人均已重伤,但是纵然负隅顽抗也不见他们有丝毫的退怯。
刀剑相拼,叮叮作响,在空荡如渊的幽篁林中听来更是惊心动魄,光影交错,闪得人眼花缭乱。
见到面前之人丝毫不闻自己的告诫,玄衣男子正欲上前,突然听得竹亭轻幔后,奏琴人低低嗔怒,“扰人清闲,甚是无趣。”话语间“噔”一声琴音掀卷帘缦而出,如剑气直破长空,携着疾风呼啸的磅礴气势从面前堪堪掠过,吹乱玄衣男子的鬓发。
直冲而出的真气如平地一声雷,前方正缠斗难分的一行人,俱被震倒在地。
年少的男子本就重伤,此时更有晕厥之势,缥衣女子抬手稳稳将他扶住,自己却是一口鲜血猛然上窜,又被她强压下去。可见女子武功本不若,却不知为何被这群人追得如此狼狈?
看到手下被琴声所伤,自己亦是胸口疾痛吐了两口血,领头的黧黑大汉愤然不平,长剑直指亭中,“是谁暗箭伤人?”
奏琴人心下不耐烦起来,却也不应声,只闻得白玉纤指下琴声突转激昂,抹挑间化作泱泱江流奔腾袭卷而出。
方才的玄衣男子闻声便知公子已怒,手一挥、扬声道:“拿下!”
“是!”只见原本站立如桩的余下随从箭步而出。
黧黑大汉不曾想到对方竟会这般没有道理地冲来,一行人毫无准备,几个回合之后全部被制俘。
另一边缥衣女子放下同伴仍旧咬牙顽抗,无奈重伤在身,这行人又是身手矫健的高手,勉强对阵几回合也败了下来。
玄衣随从并未斩杀一人,只将他们制服后默然静立,显然是在等待亭中的公子发话。
一曲终了,亭中之人缓缓起身掀开缦帘。一袭白衣胜雪,身长玉立,如墨长发及腰,随风轻扬。如画面容上一双星眸,波光流转间仿佛倒映着美幻的梦境,让人望一眼就深深跌进去。长指如玉,纤细光洁,捏一把楠木素面鱼骨折扇,俨然一个雍容闲雅的秀气书生。
众人注目下,他缓步走下亭台,声音慵懒而平缓,“擅闯幽篁林,搅扰了我的兴致,得说出个动听的理由来,我才能饶你们一命。”明明是取人性命的话,从这样的人口中说出竟平添了一丝轻柔,听来倒像是闲谈而非发怒。话音刚落,白衣男子已行至此间,负手而立,清俊的面容中露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他不以为意地看了看,发现出言不逊的大汉甚为眼熟,青云派?这不就是之前夜探凝风阁的那人——事后卓云来报,原来此人是青云掌门高展风秘密训练的手下。
青云派的高展风贵为一派掌门,其实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善小人罢了,在武林中自诩正义,实则是沽名钓誉。果然,手下之人也皆鼠辈,甚是无用!
看着这落败一地惊魂未定的青云门人,白衣男子嘴角微微上扬,不由地一声轻笑。
领头的黧黑大汉见他蔑视的样子,粗暴脾气欲发作,无奈被玄衣随从制住,只得粗声高嚷着,“你这厮竟坏我们好事,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一听便知是个有勇无谋的粗鄙汉子,只图一时口舌之快,气焰嚣张。
白衣男子不屑瞧他,一脸揶揄调笑之色,一开口,低沉嗓音如流水清淌,“好个胆大包天,倒不知是在下胆大包天还是你们、不—知—死—活!”言语中已然发怒,但这般语调却似清风过耳,传入耳中宛如天籁。
当下手起刀落,玄衣随从利落地斩下这群人的头颅。
血浆飞溅,温热的鲜血撒在一直嚷嚷不休的大汉身上,也有些许飞溅到缥衣女子的衣襟之上,可她依旧不为所动,只静静安坐照顾受伤的弟弟。
瞧见手下人瞬间死尽,嚣张的大汉顿时哑然无声,颤颤巍巍叩起头来,“少侠饶命!少侠饶命呀!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惊扰了少侠雅兴,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
“哼!无胆鼠辈、高掌门就是这样调教弟子的吗,真是可笑之极!”听到这样没有骨气的求饶话,白衣男子震怒,真是辱没了江湖人侠肝义胆、死生无畏的英雄豪气。
“什么、什么高掌门?我们只是见财心起,劫财、劫财而已,不知道什么掌门。”此言一出黧黑大汉更是惊恐得浑身哆嗦,目光闪躲不敢再看眼前的男子。
跌坐一旁的女子听到这话也是一惊,疑惑地向大汉望去,目光中透着惊愕与不信。
白衣公子闻言睥睨了一眼,劫财?真是可笑,这样狼狈出逃的人身上能有什么财物可劫?
明眸含水,轻扫另一边跌坐在地的二人,柔和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缥衣女子泰然自若、冷傲狷介的面庞上。一直平静的白衣公子此刻眼神中现出异色,些许惊讶、些许激动又夹杂着心疼。原来是她?是了,难怪这群人要隐瞒身份打扮成市井的莽汉,原来是为了追杀凌义山庄。
凌义山庄一夜之间庄毁人亡,场面惨烈不忍直视,大火烧了一夜今晨才灭,自己也是刚刚得到密报,没想到竟在这里遇上侥幸逃脱的她。
稍稍定了定神,收起眉目间不为人察觉的激动与怜惜,玉手一挥,楠木素面鱼骨扇应声展开,白衣男子轻摇折扇向缥衣女子走近几步,面上神色慵懒闲适,似话家常般温润柔和,“姑娘就是冷庄主之女冷箫吧,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凌厉的剑法,临危而不乱,”目光流转间满是赞许之色,“果然是如在下想象中那般沉稳冷静的女中豪杰呢。”
“毋须多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冷箫也不看他,只冷冷抛出一句。重伤在地面对这死生一瞬,依旧是不卑不亢,淡然从容。
听了她的话白衣男子也不生气,收起折扇倾身作了个揖,缓缓说道,“姑娘哪里的话,在下凝风阁苏流珀,平生最好结交朋友,只想和姑娘交个朋友而已,绝无恶意。”
此言一出旁边本就哆哆嗦嗦的黧黑大汉此刻一个激灵瘫倒在地,“原来、原来你就是武林中神秘莫测的凝风阁中杀人如麻的二阁主!”他几乎失声叫出嘴角微微抽搐,因为恐惧整个脸都有些扭曲,他紧紧攥住拳头身体不自觉向后挪动,仿佛面前原本风流倜傥的书生此刻已变成了面目狰狞的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