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一群男宾客已经兴致盎然地跳起了剑舞。这帮男人无论老少,手里一握住长剑,立刻就变得不可一世、威风凛凛,似乎内心深处的英雄情结全被这柄长剑给唤醒了。乐师们拍击着手鼓,鼓声铿锵有力,时而急促,时而舒缓。男宾客们随着鼓点挥舞长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古代的战场,他们在黄沙中时而向前劈砍,时而剑指天空,时而猛扑,时而旋转,不论是白发苍苍还是年轻力壮,一个个精神抖擞,目光炯炯。在分外急促的鼓点声中,他们突然高举手中的长剑,口中叱咤呼喊,似乎大批凶残的敌人马上就要扑过来,而他们已决意与敌人拼死一战,血洒疆场。
纳尔玛对男人这种嗜血好斗、不顾一切追逐荣誉的强烈**始终无法理解,却又为之兴奋。可是,阿卜杜勒恰恰缺少这样的阳刚气质。他过分文质彬彬,过分体贴细腻,有时甚至做得比女人还周到。但他越是这样,纳尔玛对他就越是反感。看时挥剑奋击的人们,纳尔玛对艾里雅娜说:“男人生来就是战士。”艾里雅娜笑着说:“女人生来就是护士。没有护士,战士的血早就流光了。”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剑舞舞罢,音箱里忽然传来怪异的声音。再一听,原来是欧美眼下正流行的说唱乐。年长的宾客们纷纷皱起眉头,如同吃到了苍蝇一样,而一群十六七岁的小青年却兴奋起来,他们终于等到了自己喜欢的音乐,等到了在姑娘们面前一展时髦舞姿的机会。这群小青年打着唿哨,脱缰野马般冲进了舞场,跳起希奇古怪的街舞来。艾里雅娜和纳尔玛看着他们那东张西望急于表现的样子和笨拙滑稽的舞姿,不由得哈哈大笑。
阿迪莱正站在帐篷最里面的一张小圆桌旁,与一个女人说着话,她向艾里雅娜招招手,让女儿过去。艾里雅娜走过去,认出那个女人是表姨穆娜。阿迪莱笑着说:“咱们很久没和表姨见面了,艾里雅娜,向表姨问好。”艾里雅娜向表姨问了好,表姨鼓着白多黑少的大眼珠子,有些夸张地惊叫道:“艾里雅娜都长这么大啦!我记得上次见面的时候,她还没这么高呢!”艾里雅娜很少见到这个表姨,也不喜欢她,现在却不得不对她保持微笑,觉得十分别扭,整个人仿佛掉进了一罐热浆糊里。穆娜表姨又瘦又高,头发和皮肤一样枯黄,嘴唇薄而长,绷得很紧。她那双圆鼓鼓的眼睛总是如X波段雷达般不停地上下搜索、扫描着每一个人,而且,她有一种能迅速、准确地判断出对方的收入和地位的本事,这在家族里是出了名的。穆娜的一边肩膀斜得厉害,让人怀疑她随时可能从袍子底下抽出一把日本*来。
表姨穆娜正在向阿迪莱道贺。道贺完毕,她问阿迪莱,侯赛因先生为什么还没有来,阿迪莱不得不解释一番,然后,又言过其实地向穆娜夸耀女婿一家的经济实力,穆娜半信半疑地听着。等阿迪莱说完了,她说,多亏艾里雅娜的大舅妈克里麦的提携,自己家新买了一个临街旺铺,每年能挣不少租金,家里还买了辆新车。阿迪莱和艾里雅娜立刻向她表示祝贺。艾里雅娜以前听祖母说过,自己家以前帮过表姨父一个不小的忙,帮表姨父摆脱了脱高利贷的纠缠。表姨家与艾里雅娜家其实离得不远,不过隔了几个街区,两家人过去的往来还比较密切。但自从利亚德做建材生意亏了本,表姨家就迅速地和艾里雅娜家疏远了。这么多年,她从来就没有邀请艾里雅娜家到自己家做过一回客,连问候祖母的电话也不曾打过一个。祖母偶尔提起穆娜表姨,总会轻蔑地说她两口子是忘恩负义之辈,势利钻营之徒。
穆娜表姨在向阿迪莱抱怨物价太高,她报帐单似的说:“我家刚买一台最新款的29寸索尼彩电,是在马来西亚组装的货,居然花掉我1500美元!阿迪莱,你能相信吗?我给二女儿买的布面沙发,竟然要了我2000美元!上回,艾里雅娜她表姨父印了200张很普通的双面名片,你知道,生意上用的,一下子花了他50美元。这物价也高得太离谱了。”艾里雅娜看得出,穆娜看似抱怨,其实是在炫耀自己家有钱,像河马在甩动一身闪亮的肥肉。阿迪莱表情平静地说:“现在的物价确实是涨得太快了。”穆娜说:“幸好,我家里挣的也不算少,要是换了别的人家,不一定吃得消,当然,比起亲爱的克里麦,我们家可差远了,人家指甲缝里塞的东西都能装满我们家一口锅。”她闭了口,那样子像是在等待阿迪莱母女的恭维。不过,让她失望的是,阿迪莱只是又一次感叹物价太高。艾里雅娜心想:“表姨炫耀家里钱多,我们也可以炫耀家里债多,至少可以在数量上彻底胜出。”没有得到期待中的恭维,穆娜似乎有些不甘心,继续喋喋不休地向阿迪莱讲述自己家里新添置的东西,以及她对这些东西有多么失望。
艾里雅娜琢磨着要找个借口离开,她对穆娜实在没有好感。记得去年圣纪节前,艾里雅娜听妈妈说穆娜表姨做的油香特别好吃,就打电话给穆娜,向她请教做油香的窍门。谁知穆娜矢口否认自己的油香做得好,她草草地讲了两句怎么做,就结束了通话。艾里雅娜是敏感的,从穆娜的言谈语气中她能感觉到,穆娜是担心自己想和她攀上关系。从那以后,艾里雅娜就再也没有和穆娜有过一点接触了。
艾里雅娜小时候曾天真地以为,亲戚之间自然是很亲的。可是,随着阅历的积累,她逐渐认识到,亲戚之间远远没有自己过去想的那么亲。有很少数亲戚彼此之间确实存在着真挚的感情,但大多数亲戚只不过是有血缘关系的熟人或陌生人,当他们笑眯眯地望着你时,心里却在悄悄地评估着实力和地位、计算着付出和收获,即便与你亲近,通常也只是为了给自己取暖取乐。艾里雅娜觉得,自己过去那么关心亲戚,实在是幼稚可笑,现在想起来,自己的一腔善意在某些亲戚眼中恐怕一钱不值,甚至还可能被视为乞怜和图利的行为。穆娜还在“吧嗒吧嗒”说个不停,艾里雅娜忽然看见姐姐在向自己招手,连忙对穆娜说:“表姨,姐姐叫我过去呢,你和妈慢慢聊。”她偷偷向妈妈做了个鬼脸,就快步走开了。阿那耶让艾里雅娜为她理了理婚纱,然后取下翠绿色的胸花,另外换上了一朵明黄色的胸花。
孩子们是婚礼上最快乐的一族。他们在宾客中穿梭追逐,欢笑打闹,一边在地上捡东西,一边又往嘴里塞东西,一个个满脸汗光,浑身沙砾。等到跑累了,他们就聚在沙发背后,玩游戏,开秘密会议,吃掉所有能吃的东西。菲拉斯一伙人现在就聚集在男宾帐篷背后,听一个被他们尊称为“上校”的男孩讲话。“上校”比其他孩子稍大一点,颇有威望,他正满脸严肃地说:“我的办法能让爆炸威力提高两三倍,你们有人已经见识过的,我没有说谎,对不对?”有几个男孩心悦诚服地说:“对!”“上校”更威严了,他冷峻地扫视着众人,说:“我可以教你们。”男孩子们争着举手说:“我要学!”
“但是”,“上校”不紧不慢地说:“只有勇敢的人才配掌握这种方法,要学的人必须先通过考验!”男孩子们好奇地问:“什么考验?”“上校”说:“必须用刀在手臂上割三条口子,每一条都要见血,要用你们的鲜血起誓,决不说出我的秘密。”男孩子们害怕了,一个个默不作声。只有一个男孩怯生生地问:“只割一刀行吗?”“上校”厉声说:“不行!”男孩吓得往后一缩。这时,菲拉斯举手说道:“我愿意起誓!”在同伴们敬佩的目光中,他掏出两把小刀,从中选了一把刀刃细长的,一咬牙,在手臂上割下去,血珠子顿时涌了出来,他痛得一哆嗦。一个小伙伴问:“疼吗?”菲拉斯缓过劲来,强笑着说:“根本没感觉。”看了看“上校”那不屑的目光,他又在手臂上连续划了两刀,刀刀见血。“上校”眼睛里的轻蔑完全消失了,他欣赏地看着菲拉斯,说:“好样的。”另一个男孩受到了菲拉斯的鼓舞,说:“我也起誓。”他拿过菲拉斯的刀子就往手臂上割,但只割了一刀,脸就白了,迟迟不敢再割第二刀。“上校”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对菲拉斯说:“走,到海边去,我教你怎么做超级*。”他一边走一边说:“做一个*只需要花7谢克尔,卖*的老板和我是熟人,总是会给我优惠,我会把他介绍给你认识......你们都不许跟过来!”跟在后面的小伙伴们吓得赶紧停下脚步,像望着两个刚刚结盟的英雄一样望着他俩走向海边。
婚礼越来越喧闹,宾客们淹没在了火热奔放的乐曲声中,男人们一边跳舞,一边大呼小叫;一直矜持文静的女眷们也摆脱的拘谨,她们纵情跳舞,放声谈笑。有些年长女眷颤动着舌头,发出“噜噜噜”的声音,不由得让人想起了浪迹沙漠的游牧时代。
热火朝天的舞蹈终于停了下来,大伙儿都累了,一个个汗流浃背,纷纷坐下来休息,饭店的两个伙计小跑着在帐篷内外分发饮料。音箱一停止播放音乐,沙滩上就安静了许多,众人的谈笑声显得格外清脆。一个脸色发白的男子抱着乌德琴缓缓走到两个帐篷前面,在一张小凳子上坐下。他轻轻拨动琴弦,一阵纯净明亮、柔润优美的琴声流水般地从他指尖下传了出来,那琴音带着薄荷般的清凉,让坐在沙发上休息的宾客们顿感神清气爽。琴音渐渐变换,忽而含蓄深沉,忽而细腻轻柔,忽而又活泼跳动。纳尔玛对艾里雅娜说:“你们请的琴师真不错,花了很多钱吗?”艾里雅娜摇摇头说:“不清楚,奥斯他老爸请的。你注意到没有,琴师的脸色不好。”纳尔玛说:“他看起来有些难受,该不会是病了吧。”艾里雅娜担心地望着琴师,他正专心地弹拨琴弦,似乎并无大碍。
在悠扬的琴声中,新郎新娘手挽着手走出了帐篷,开始一起切结婚蛋糕。然后,他俩把切成小块的蛋糕分送到众宾客的手中。等分完蛋糕,饭店老板一挥手,几个伙计立刻为大家端来了大盘大盘的彩色甜米饭、各式各样的菜肴和糕点。宾客们一边聆听泉水般的乌德琴声,一边享用各色美食,有的人慢条斯理地品尝,有的人却吃得狼吞虎咽、咕咕作响。艾里雅娜不禁恶意地想,真是亵渎了琴声,这副吃相,该用电锯和钢丝刷来伴奏。
一位穿着金丝镶边短披风的老年男宾客给艾里雅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他刚才在跳剑舞时战斗得最激烈,怒目圆睁、吼声震耳,而现在,老人家吃饱喝足,一脸安详地抽着水烟,悠闲地四下张望。赛米尔从他身边走过,他叫住赛米尔,问道:“七侄儿,这是什么,我怎么没见过?”一面问,一面指着贴在每张桌子中央、有巴掌大小的红色图案。赛米尔对他说:“这是奥斯弄的,我都忘了是什么,像是咒符?呵呵,不可能。奥斯!快过来!”奥斯忙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地向老人家问好,老人问他:“这个图案是什么意思?美国总统的签名吗?”奥斯笑道:“这是一条龙和一只凤凰合在一起的图案,叫作‘龙凤呈祥’,它是中国的很古老的图案,象征着夫妻和美、富贵吉祥。我很喜欢它,就在每张桌子上贴了一张。”赛米尔笑着对老人说:“您不知道,我这儿子是个中国迷呢。”
琴声忽然断了,只见琴师缩成一团,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汗。有几个宾客连声呼叫,两个服务员急忙跑过去搀他,看样子,他病得不轻。赛米尔和利亚德跟过去,才知道可能是胃病犯了,饭店老板叫人开车送他去了医院。两人向众宾客解释了原因,赛米尔说:“可惜没人弹琴了,现在正是要弹琴的时候。”利亚德说:“算了吧,让他们放点好听的音乐就是了,谁想到会这样。”赛米尔闷闷地说:“这个琴师弹得挺好的,唉,我觉得今天不大顺啊!”
利亚德知道,亲家心里还记着自己母亲对他的无礼言辞,就想安慰他几句,却又张不开口。贾比尔听见了他俩的话,对正在吃提子蛋糕的法哈勒说:“你不是会弹乌德琴吗?快上去露一手。”法哈勒摆摆手,说:“我没他弹得好。”贾比尔说:“我听你弹过,很好听嘛,快去,我妹妹在结婚啊。爸!法哈勒很会弹乌德琴。”
利亚德听说法哈勒会弹,忙走过来说:“法哈勒,去弹一段儿,都是熟人朋友,没什么,算是给老叔帮个忙。”法哈勒倒不好再推辞,他三口两口咽下蛋糕,就走了过去,把琴抱在怀中,用手指拨弄了两下。琴音忽起,悠扬而清亮,众宾客渐渐安静下来。法哈勒抱着乌德琴,俯下头,仔细辨听着缠绕在指尖的弦音。
起初,琴声悠悠似清风拂面、春雨洒落。慢慢的,它的节奏感开始增强,随着音调的盘旋攀升,弦音渐渐变得明亮而华丽。但过了一会儿,原本富于节奏的琴声却忽然缭乱起来,就像急促的马蹄声在戈壁深处响起,又像是一场突然降临的狂风暴雨。渐渐地,风息了,雨歇了,琴声如荒原溪流般舒缓而忧伤,仿佛一位虔诚的*正在向真主诉说心中的哀怨。
众人被法哈勒的琴声迷住了,无不屏息倾听。他指法纯熟,技巧出色,乌德琴的十一条琴弦在他怀中颤动着,跳跃着,发出动人的颤音和滑音。这优美的旋律犹如在错落山石间逶迤流淌的清澈泉水,而从指尖下飞出的透亮的弦音,就像是水中晃动着的缕缕银丝。渐渐地,暮色般的忧伤消退了,琴声变得更加温婉和细腻,仿佛情人间的呢喃耳语。人们似乎可以听见鼻息和轻喘,听见反复的追问和低低的倾诉,不由得情思摇荡。艾里雅娜着迷地望着法哈勒,在金色的火光中,他显得那么英俊,那么优雅,让人怦然心动。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无可抑制地爱上了他。
吃完可口的饭菜,音箱里重新放起激情澎湃的舞曲,众人离开沙发,涌入舞池,快乐地、不知疲倦地跳起舞来。这就是巴勒斯坦人,他们生下来就会跳舞。无论是沉浸在狂喜中还是深陷忧郁,无论是和平安宁还是战火纷飞,人们都不会忘记舞蹈,因为,他们天性中那种异乎寻常的乐观与坚韧,只有通过舞蹈才能够尽情地挥洒出来。
夜已经深了,海边的两个火堆终于合并到了一起,众宾客欢呼雀跃。忽然,一簇又一簇烟花从海边腾空而起,在夜幕下灿烂地铺展开,音箱里浪潮般地涌出让人热血沸腾的曲声,整个婚礼现场的热烈气氛达到了顶点。但就在这时,天空中传来了“突突突”的急促声响,大家抬头一看,只见一架以色列的阿帕奇直升机已经快速飞到了上空,大概是被密集的焰火吸引过来的。直升机来回盘旋,不肯离开,巨大的噪音充斥在沙滩上。一个满脸通红的小伙子指着直升机破口大骂,忽然,他从兜里掏出了一把手枪,要向着直升机射击,法哈勒一个箭步冲上去,将手枪夺了下来。直升机又盘旋了几分钟才离开,婚礼的喜庆氛围已被它搅得荡然无存。一些宾客愤愤不平,连声斥责,更多的人则默不作声。利亚德和赛米尔担心出事,商量了一下,就一起宣布婚礼结束。来宾们乘坐私家车和包车陆续离开了。
等人走完了,饭店的几个伙计熟练地拆除了帐篷,关闭了灯光,扑灭了火堆,这片沙滩顿时冷清下来。海面上,只有几点零星的渔火在跳动,远处,一艘美国航空母舰停泊在黑漆漆的地中海上,闪烁着奇特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