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英挑起眉毛,没有搭话。等了缘师端着钵盂步出了饭堂,她才对苏桓道:“他应该是这翰林院中当之无愧的楷模。”
“僧人行住坐卧是有详细仪轨的。所以他想不当楷模都是难的。”苏桓笑嘻嘻地收起了自己桌案上的一堆羊骨头道。
她听罢,忽然地想起自己认识的如七。这人也是如此严以律己——佛家之人好像都是同个模子刻出来的。
此时远在终南山净业寺的如七打了个喷嚏。
“怎么,是伤寒了吗?转过脸来让我瞧瞧。”道宣师正坐在药师殿里,抄写常用的药方,听到自己前面的如七发出这样的动静,关切地说。
如七是老实地不能再老实的人,当即停了手里挑拣药材的活计,依言回了头。
道宣师看着他那有些发红的耳朵尖,眯眸笑着叹息一声:“你这不是伤寒,是受了些相思。”
“出家人可不能造绮语之口业。”如七的耳朵不由得更加红了,他刚刚打开的药柜没有推好,手一抖,把山茱萸枝叶撒了一地。他慌慌忙忙地弯下了颀长身子去捡。
“贫僧可没有说假大空话。”道宣师逗了对方一下,见到比想象中还要有趣的景象,又垂下眼帘忙起了趣÷阁墨工作,“……你有没有惦记着那个叫秦英的小子?”
如七面上一窘,心道跟着道宣师修行近乎一年,自己竟然不曾发觉,道宣师内里是个如此爱探究这档子私事的。
“他对小僧施有诸多恩德,于是小僧至今不敢忘怀。”如七沉默了片刻,寻思了自我认为合适地措辞道。
“一心向佛、专志学医做不到,在空闲的时候还会想想别的是吧。”道宣师的毫趣÷阁停下了,他拿起这张尺素吹了吹,“——看来贫僧可不能让你随意地清闲下来。等会你收拾了晒干的药材,就把这方子上的药按着剂量称好了,用细葛布包起来,送到龙田寺的法琳和尚那边儿去。”
“是。”如七把一地的山茱萸收到了药柜之侧的长案上,走上前接过尺素,干脆地应答了一声,同时心里后知后觉地想,原来道宣师是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道宣师吟了联儿没头没尾的诗,“你走在通往龙田寺的羊肠小道上,把这话多念上几遍,兴许能参悟出个什么来。”道宣师缓缓笑着补充道。
如七闻言点点头,认真又慎重地将这几个字默默记住了。
“……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这是不是和四分律有冲突?然道宣师是律宗祖师,他怎么会唱如此违背自己宗义的诗呢?”如七一边絮絮叨叨地低声道,一边仪态端正地提着几服药走着。
一年前如七和秦英到终南山龙田寺赴了素宴。因为这档子缘故,他和法琳师还有道宣师结下缘分,渐渐地熟识了。
素宴之后秦英下山,如七则留在了终南山的净业寺,在道宣师座下修行佛法和医道。
道宣师和法琳师是忘年之交,两者各自为圭峰山两寺的寺主,互相交流有时需要借助于传信的侍者。如七自从得了道宣师的信任,便开始为两者传递消息了。
龙田寺和净业寺都在圭峰山处,距离并不远,如七身腿皆长,行路很快,抄着偏僻的小路一炷半香的功夫就到了。
应门的龙田寺僧人早在一年前就已经认识了如七。而今给如七开门,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容。如七见状合十双手,弯下腰做了回礼。
绕过大雄宝殿时,一路遇到了很多僧人。如七一一地见礼过去,没有因为自己现在是道宣师和法琳师的亲信,就摆出眼高于顶不可一世的傲慢做派。
而这里的僧人在一年前,曾经很是不待见如七。因为如七当时是被身为道士的秦英带进龙田寺的。
——试想如七身穿海青僧服,却自甘堕落地跟道士神棍混在一处,这情状怎么让僧人们心里舒坦。
所以那时的他们对如七,总是当面恭敬背后鄙夷。
如七一直以来心里跟明镜般,把这看得很透彻,然而不怎么想去计较。
古语有云,人非圣人孰能无过。僧人还没有修成了佛,岂能一个念头或者言语上的过失都不犯?
他走到了法琳师的房前,敲了两下推开门入内,就听法琳师啧叹着道:“前天才捎信给道宣师,说贫僧的两条腿就有些不舒服,盘腿坐一刻钟都难。他这动作倒是蛮快。”
如七看法琳师的房内有客人,放下了药就要走。法琳师却对如七招手,让他收敛着袍子跪坐下来。
“请问这是何者?”面孔和蔼的中年僧人听到门响,就收了刚才说的话声,转而抬了眸子问道。
法琳师捋了一下胡子微笑道:“他是常侍道宣师的比丘,唤作如七。”
“既然这不是外人,贫僧就不避嫌继续说下去了。”中年僧人清了清嗓子才继续道,“太子殿下从清明时开始腿脚不好。常言道病急乱投医,当今陛下病急了却是乱求宗门。他先是请了道士秦英入宫为太子殿下祈福,现在又开始问各个大寺的寺主,有没有会医的人。长安城内几乎每个大寺都有专门会看禅病的禅医,不过他们都不愿应诏。
“要知道跟皇家挨上了边,可不是什么好事情。若一个不小心,那可就是招惹了杀身的祸患。”中年僧人重重强调着杀身二字。
“为何如此说?”如七没来及惊讶秦英入宫的事,就挑着更好奇的问了。
“你有无听说过两年前法雅和尚的事情?”看这孩子头摇地如同拨浪鼓,法琳师叹息一口气,启了封尘许久的话匣子:
“如今的太上皇也是李唐的开国皇帝,和法雅和尚起初相识于草野。太上皇看法雅有推算天时地利的才能,就将他请入了帐下,作为宾客幕僚。认识未来的太上皇本是个绝妙的机缘,但也是为法雅的人生慢下了祸根。”
如七用探寻神色望着法琳师道:“这些小僧一概不知,还请您细细地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