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自省】(1 / 1)

贵州城,宋公子书房。

宋际去年又到云南乡试,不但没有发生意外,而且居然被他考中了!

于是,宋坚、宋际父子爆发激烈争吵。

宋公子想要外出游学,携重金寻访名师,为今后考进士做准备。

而宋坚表示强烈反对,他虽然有几个儿子,但只有宋际属于嫡长孙,是唯一有资格争夺贵州宣慰使的人选。外出游学动辄数年,指不定哪天宋然死掉,宋公子赶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至于考进士?

别扯淡,那玩意儿困难得很。而且,一旦考中之后做官,等于自动放弃土司继承权。

于是乎,考中举人的宋公子,不但没有获得奖赏。反而失去自由,被父亲软禁在家中,只能每天靠读书打发时间。

“渊哥儿,你真见到了那位阳明先生?”宋公子非常兴奋,既然不能去外省游学,那在附近找个名师求学也一样。

“宋公子急匆匆派人寻我,就是要问这事儿?”王渊奇怪道,“你是怎么知道阳明先生的?”

宋公子笑道:“不止是我,贵州好多读书人都知道。”

自从上次跟王阳明喝酒之后,王渊有半个多月没再拜访。因为提学副使席书已经回来,并且公布了道试日期,他需要留在家里努力学习《礼记》,就怕席提学突然脑子抽风要考五经。

谁知仅仅半个月,被禁足在家的宋际,居然都听说了王阳明的大名。

这消息传得也太快了吧。

从贵州城前往龙场驿的官道,虽然比扎佐驿要好走得多,但来回一趟至少也得一天半!王渊上次还是赶夜路回来的。

如此传播速度,用脚后跟去想,也是王阳明自己故意散播消息。

龙场悟道,并不突兀。

王阳明经历了二十年苦思,又结合自身之遭遇,才突然在一瞬间悟通。

悟道之后,便是传道。

这般道理,生番苗夷肯定不懂,只能传给贵州的读书人。

王阳明立即派人来贵州城,在司学附近造势,说白了就是搞招生宣传。他不为功名利禄,仅仅为了传道,即便是贫寒子弟,身上一分钱没有,都可以带着干粮去龙岗山免费听课。

王渊跟宋公子没聊两句,沈复璁也被仆人领进书房。

宋际立即起身询问:“沈兄,你跟那位阳明先生是同乡,可知他真实学问如何?与你相比谁高谁低?”

沈师爷显然也听到了关于王阳明的消息,他苦笑道:“王幼安(王阳明)的父亲就是状元,家学渊源,我怎么能跟他比?虽为同乡,但王幼安少年时住在北京,他回浙江考乡试的时候,我早就去给恩主当幕宾了,至今未曾见得一面。”

“原来如此。”宋公子有些失望。

“不过嘛,”沈师爷接着说,“我在江南亦听过他的大名。此君自号阳明子,弘治末年,已有年轻士子称其为‘阳明先生’,可见才学远超常人。”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能被江南士子称为先生,没有真才实学根本镇不住。

宋公子又问王渊:“你那天跟阳明先生聊了些什么?”

王渊仔细回忆,把双方的对话大概复述了一遍。

“你呀,”沈师爷摇头苦笑,告诫道,“不要总是非议朱子,你连《朱子语类》都没读过。”

王渊问:“我哪里说错了吗?”

沈师爷解释道:“你对于‘理’的理解,只是在拾朱子之牙慧。朱子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有还未懂得的道理,那就从已经懂得的道理去做。如果懂得道理还未做到,那就应该努力践行。知与行,在朱子看来是互相促进的,跟你那天说的话并无矛盾。”

“这番话,我怎么没在《四书集注》里看到?”王渊有些迷糊。

“当然看不到,那出自《朱子语类》,不是科考必须掌握的内容,”沈师爷连连摇头,“你当朱子被视为圣贤,就凭他对四书的批注吗?谬矣!”

王渊说道:“存天理,灭人欲,这句话总是朱子说的吧?我可不大认同。”

沈师爷说:“你跟着我治《礼记》为本经,很快就能学到这句话的出处。”

“存天理,灭人欲,居然出自《礼记》?”王渊大为惊讶。

讨论其他学问,或许沈师爷还比较勉强,但《礼记》他早就翻烂了,当即纠正王渊的错误理解。

原来,朱熹认为万物同源,太极为道,也即天理,即法则规律。太极生阴阳,衍万物,气化流行为实质,人与物都带有自己的属性。人的属性有光明,有阴暗,有清浊之分。

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爱慕女子,这些基本的欲求,在朱熹看来都是天理。他想灭的人欲,是铺张浪费、好色成性、贪图享受等等。

“存天理,灭人欲”的真正含义是:人应该恪守大道至理,摒除阴暗,心向光明,去恶存善。只有将自身之恶性消除,才能越来越接近圣人。

佛道亦然,道家斩三尸,佛家去三毒,跟儒家的“存天理,灭人欲”一个意思。

而王阳明的“致良知”,也是“存天理,灭人欲”的另一个版本,只不过二者的实现方式不同而已。

统治者和道学家们,故意曲解朱熹真意,最后搞得越来越邪乎。甚至后世的仙侠小说,都受此歪理影响,以为斩三尸成圣,就是要毁灭人的一切欲望。

“我明白了,多谢先生教诲。”王渊无比诚恳的作揖答谢,同时开始进行自我反省。

沈师爷告诫道:“我的学问有限,不能教你太多高深道理。但我知道,朱子不是一般人能非议的,至少不是你现在能非议的。想要驳倒朱子,总得把朱子的所有著作都看一遍,你现在才读过几本书?”

王渊再度作揖:“学生谨记。”

宋公子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他虽然考上了举人,但所学仅限于《四书集注》和《五经正义》,完全听不懂两人此刻在讲些什么。

嗯,其实听得懂,但无法理解。

在宋公子看来,认真读圣贤书就够了,哪来那么多心中疑惑?

王渊却猛然惊醒,只想抽自己几嘴巴子。

因为《四书》学得太快,再加上穿越者的优越感,王渊已经有些盲目自大了。他只接触到儒家皮毛,就觉得儒家不过如此,甚至对朱熹越来越不尊敬,而且还多次把这种情绪表达出来。

幸亏王渊年龄尚小,王阳明和席书都不跟他计较。

王渊不禁问道:“先生,朱子的真义到底是什么?”

沈师爷仔细想了想,说道:“理。”

这不废话嘛!

王渊瞬间无语,不再对沈师爷抱有期望,这种问题只能去找王阳明解答。

事实上,朱熹的理学,是客观唯心主义;而王阳明的心学,是主观唯心主义。

理学的致命伤,是知识论与方法论的割裂,再加上统治者不断歪曲洗脑,从而形成了对读书人的思想禁锢。

王阳明就是被这种割裂搞糊涂了,不能用方法论来验证知识论,只能另辟蹊径由内心寻找答案,直接从客观唯心主义跳到主观唯心主义。

王渊嘛,穿越者,肯定是唯物主义。

在王渊自我反省的时候,宋公子请沈复璁出主意,商量如何翘家逃跑,前往龙岗山听名师讲学。

沈师爷可不会掺和这种事儿,敷衍道:“令尊看守严密,暂时无法可想,且待吾回家慢慢思之。”

宋公子抓住沈师爷的双手:“沈兄,请务必尽快想出计策!”

“吾必当尽力。”沈师爷还在糊弄。

等离开书房之后,沈复璁才松了一口气,对王渊说:“过几日就要道试了,须作八股,还要考五经。”

王渊郁闷道:“我《礼记》只学了几篇,看来只能瞎糊弄了。”

沈师爷笑道:“不必焦急。席按台也知贵州童生不易,因此不管是四书还是五经,这次出题都只限于第一篇。”

“那还好,”王渊也笑起来,“这算舞弊漏题吗?”

“不算。”沈师爷说得斩钉截铁。

才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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