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这条杂乱的胡同,迈上人头攒动的大街没几步,雄心壮志就随风飘散了。
一百元钱还在我手心里,捏得手直疼。我装作系一下鞋带,看了看后面,弯着腰钻进了一条小街道里,想找个地方先吃点东西。慌张中撞上了一个人,我脱口而出:“骚锐,骚锐……”
“啊――是你啊――你可想死我了……”我胸部挨打了一拳。我一惊,定神一看,撞上了小时候的玩伴也是小学时的校友。
唉,几十年没见过面了,我还是一眼还能认出他,就像他一眼也认出了我一样。我们都没来得及拥抱,就手拉手地进了一家小酒馆。在回忆相处时美好时光里,我们没用半个小时就喝下了两瓶二锅头,还吃了六屉小笼包。其间夹了十多次咸菜,惹得一脸土灰的老板娘,直翻白眼。
“老板娘,老,老娘,再……再来一瓶……”一声大叫。我知道他快多了。
老板娘看了几眼正在一把鼻子一把泪和面的老公。老公翻了一下白眼球,一个劲地点头。也不知道他是想甩掉煤烟熏出来的眼泪;还是觉得遇上两个无赖的人,为避免麻烦抱着放弃饭钱的决心,狠劲地点着头。可能他又觉得于心不甘,咬着牙把所有的力气都发泄到面团上,压得面板咯吱咯吱地响,天花板直落灰。
我拿着老板娘从长条桌另一头推过来的二锅头,欲打开非打开地说:“狗拽,你的酒量行啊。”
“二狗子--你说,你说,这点酒算什么呢――算他娘的什么呢……”
我猛然用力拧开了酒瓶。
狗拽是我同学的乳名。现在我也不会写拽字,查了康熙字典才找到一个字对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字,但我小时候就知道这个名字的典故。拽是动词,就是用手拉的意思。
狗拽他娘一连生了八个孩子,四男四女。四男四女中间没有狗拽,是他的哥哥姐姐们。那时候他父母的忧愁,他是没法感知的。姐姐都成活了,哥哥都死了。有的一出生就死了,还没睁开过眼。有的,睁开眼没几天,也死了。活得最长的也没有到一岁。请阴阳先生一算,说是他娘命里不好,有小鬼缠身,想让他家绝种。男的一出生,小鬼就给拽回去。有命硬的,对抗了无数个回合,最终还是扛不住,自愿放弃生命,又回到阴间了。每一个生命的离去,狗拽的爹娘和姐姐们都要哭成一团,悲凉笼罩在无数的夜空中,久久不散。
狗拽他爹,整天整天地不说话,想放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观念,要和他娘分居。
阴阳先生连续来了好几个晚上,每当吃饱喝足,都是到了后半夜。后半夜的阴气很重,再加上阴阳先生一脸的忧愁,让狗拽一家人心境凉透。只有他最小的姐姐在面如死灰的娘的怀里,睡梦中惊醒,睁开眼,一看到阴阳先生还在念念有词,一脸怪气,就紧紧闭上了大眼珠子。
阴阳先生很称职,决定事情不能再拖延了,在一个深夜里,拿出了一个解决方案来。阴阳先生长长地吐出一口酒气,桌子上的煤油灯火苗一下子就旺了起来。他闭目好长时间,让狗拽的爹娘的心悬在了半空中,直到他开口说话还没落下来。阴阳先生又神哩鬼哩念叨起来,念叨得狗拽的爹娘快要麻木了,突然啪地一声,一只枯瘦的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狗拽爹娘的心又飞上了半空中。
“有了,有了,有了。”阴阳先生放低声音说,“保准下次是个男孩,能活下来。哪儿天怀上没妨碍,得先把名字起好,叫狗拽。”狗拽的爹娘傻傻地发呆。阴阳先生接着说:“咋叫狗拽哩。儿子不是留不下吗,是小鬼拽走了。现在儿子叫狗拽,就是小鬼再拽就是小狗,小鬼就不敢拽了。”
不料阴间比阳间还注重声誉。狗拽一生下来,他爹就让她四个姐姐轮流在他身边叫:狗拽――狗拽――狗拽……一直叫到狗拽会满村里跑。乡亲们都叫狗拽时,姐姐们才停下来叫“狗拽”的值班工作。
狗拽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2
想起年少时光,我有些恨狗拽。小时候我还真为他吃过不少苦头,受了他爹娘的不少冷遇,数次当面也骂过我。我火爆脾气的父亲也当众表示过,我再招惹狗拽影响军民团结,就用枪嘣了我。我还清晰地记得父亲说要嘣了我时,还回头指示屁股后面立正着的一个大兵去取枪。那个大兵装模作样地跑步去了端枪哨兵站岗的地方,吓得我瘫坐在军营的铁丝网下。
我想灌狗拽一杯:“狗拽,来,来,喝一杯!”
狗拽回应:“二狗子,干了它,人生在外什么酒喝不下去呢!”
二狗子是我的外号,所谓外号大多不是父母给起的,是居心不良的人根据自己的意思带有贬义的编造。“二狗子”就是一帮混蛋大兵给起的。
当年我父亲在一个导弹的部队当官,部队驻地就是狗拽的家乡那儿。开始进驻时是住老百姓家,安置下来后就在村头建起了营地、家属区,慢慢也就和村子连成一片了。真看不出来是谁侵占了谁,怎么说还是军民一家亲呢!
说起为什么那帮大兵给我起个二狗子的名号,又在当地流传起来,让地方老百姓都以为二狗子真是我的名字,而忽略了我真正的名字。以后说起部队的事一并再提起吧。
这个村上百户人家,在太行山脉的深处。村里的老人讲,他们祖上在兵乱年代,好像是清兵入关后不久,一起逃到深山里,逐渐发展起来的。小山村也不大,祖祖辈辈生活在一起,也很和谐。邻里间也什么深仇大恨,为一块地瓜几个谷穗吵闹也是有的,可不至于谁把谁恨得想把谁家的孩子扔尿罐里淹死。但我的二狗子的名号传到狗拽爹娘的耳朵里着实让他们不舒服,以至于记恨在心,恨不得马上掐死我。是啊,这撂谁那儿,谁都会生气的。本来就为孩子活不下来整夜担惊受怕,偏偏我敢于叫二狗子。这无疑是一颗炸弹,放在狗拽的床底下,让狗拽的父母时时担心着宝贝儿子会随时死在我手里。
狗拽死心踏地地要跟我玩儿,我逃都逃不了。第一次见狗拽,我七岁,他四岁。按年龄说他也跟我玩不在一起,可自从他第一次见到我后,就对我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象。以后见我时,就对我很尊重,眼里充满着敬畏。
我在村头看到狗拽一个人傻傻地站着,眼睛死死盯着我头上的绿军帽。我四处望望感觉没什么人,就决定训练训练他。让他立正,让他卧倒,让他围着树绕圈。狗拽有点坚持不住了,眼里噙着泪水。我怕他哭叫,就吓唬他。我不能用部队的政治口号对他讲,也有怕他听不懂的意思,感觉他的脑子还不太机灵。我直白地告诉他:“小家伙听着,敢叫一声就拉山沟里弄死你!”他真的没哭出声,但能看到眼里的泪掉了下来,还有鼻涕流到嘴里。
我训练他的时候,其实他有一个姐姐看得一清二楚。她就在不远的一棵树上,可能是我对狗拽的训练方法太残忍了吧,她吓得紧紧抱着树枝怕被自己的身体的颤抖脱手掉下来。当时可能树都在震颤,我也有觉察,只是把它当成被风吹的。
我感觉再训下去可能狗拽要吃不消,就像有一天我看到,一个战士在传接炮弹箱时,口吐白沫倒地不起。部队领导帮着卫生员又掐又拧又喊又叫也没叫起来。我让狗拽背对着我双手平举,像小鸟儿飞翔一样,警告他不能放下,要是放下来就死啦死啦的。
我撒腿跑在夕阳余辉铺满的小路上。不久,身后就传来狗拽和他姐姐的一片哭声。据说惊动了不少村民出来围观,由于哭声经久不息,很长时间后村民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很快我的名声在这个小山村里大噪起来,家喻户晓地知道部队有个叫二狗子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