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锋回过头来,见是叶枫,说道:“五哥,原来是你,你过来,我正好有话想对你说。”
叶枫走过去,在陆青锋身边坐下,月光下只见她的粉颊上兀自带着几滴泪痕,叶枫知道她此时心中难过,一时间却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
两人默默地坐了好长时间,夜凉如水,一阵冷风吹来,陆青锋不禁打了个寒颤。叶枫忙解下外衣,披在她身上,陆青锋拢了拢衣裳,说道:“爹爹……他是自杀的。”
叶枫一惊,奇道:“怎么,师父他为什么……”
陆青锋道:“爹爹抛弃了我们,但他自己也被人抛弃,一时想不开,就拿起短剑自尽了。爹爹他,他这样做,也是不得已的,五哥,你怪我爹爹不怪?”
叶枫摇了摇头,说道:“不,我不怪他,那师娘呢?”
陆青锋道:“娘不肯跟我们出来,宁肯死在里面,她说爹爹做了那么多错事,害死了许多人,她也不想活了,她还说以后要你……要你来照顾我。”
说这话时,陆青锋的脸上微微泛起些红潮,还带着新鲜的泪珠,犹如明珠生晕、晓露芙蓉,越发显得娇柔欲滴。叶枫看得呆了,心情激荡之下,不知不觉伸出手去,握住了陆青锋的小手。
这时,香樟树后忽然传来一个女子“哼”的一声,依稀仿佛便是卫盈莹的声音。
叶枫吓了一跳,急忙放开陆青锋的手,转到树后,只见一个娇小的身影正向别处奔去,叶枫犹豫了一下,随即发足追去。轻功高低,全在内力,此时叶枫身上的内力已远胜往昔,每跨一步都比前面那人多出三五尺,只几步就追到了那个人身前,在月光下一看,果然便是卫盈莹。
叶枫拦住她,问道:“盈莹,你怎么也在这里?”
卫盈莹眼睛转向别处,冷冷地道:“许你们在这里,难道就不许我在?我自走我的,你又何苦追来!”说着,不容叶枫再说什么,用力推开他,往远处跑去。
叶枫正想再追,从黑暗中转出端木笔、端木砚两兄弟,三只手一伸,将叶枫拦在当地。端木笔说道:“公子请留步,小姐要带着教主的遗体一同回福建,我已通知了附近的分舵前来接应,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今夜特来向公子辞行,望公子今后多多保重,咱们这就山长水远,后会有期吧!”说罢,和端木砚慢慢地向后退去,退开几步后,见叶枫没有举步的意思,这才转身大踏步走远。
叶枫不敢再追,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陆青锋从后面赶上来,问道:“你为什么不追上去?”叶枫摇了摇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陆青锋跺脚道:“唉,都是我不好。”咬了咬嘴唇,望着叶枫,问道:“你还记得我们从临海县带回的那只小猴子吗?”
叶枫茫然道:“什么?噢,记得,我上括苍山后不久,它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那几天你哭得好伤心,连饭都吃不下,二师哥看不过,偷偷跑出去找了三天三夜也没找着,回来后还被师父狠狠地责罚了一顿。”
陆青锋点了点头,说道:“二师哥回来的时候,我去找过他,想问问他找着小猴了没有。那天晚上,我躲在檐廊上,看见他跪在‘沐泽承霖’那块匾额下面,一边背着帮规一边不停地打着盹,膝盖和手臂上的衣服全都磨破了,还流着血。那时我还小,心里面一直在想,他为什么要偷偷跑出去,难道不怕爹爹责罚吗?后来我长大了,慢慢的也想明白了。五师哥,你也想明白了吗?”
叶枫点点头,不敢再看陆青锋,只好一直低着头,看着脚边上一片枯叶,在风中不停地打着旋儿。
陆青锋继续说道:“我生来就有个怪脾气,妈妈以前也常说我,只要是我想要的东西,九头牛都拽不回来。那只小猴,又瘦又小,可是我喜欢它,就只喜欢它了,虽然你以后又给我抓了只更漂亮、更机灵的,但我一眼都没瞅过它。五师哥,我心里明白,现在你武功好了,妈妈又是那样说,我应该和你在一起才对,可是我、我……”
陆青锋连说了两个“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站起来一转身,轻快地跑回客栈去了,跑得那样快,连叶枫披在她肩上的外衣掉落在地上都没发觉。
叶枫呆立在当地,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不知过了多久,这才俯身拾起外衣,心中想道:“师妹和二师哥彼此有意,师娘不会看不出来,她之所以要我和师妹在一起,只怕多半还是为了要我将柴刀刀法和木纹经传给括苍派门人的缘故。唉,从今往后,会有另外一个人为她披上外衣,对她嘘寒问暖,可那个人,不再是我了。”
……
叶枫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天早已大亮,马家集上的人们已经开始忙碌起来,到处都是三三两两的煎油豆腐的、卖卤肉的、炸丸子的大摊子小挑子,攒三聚五的,各人都在忙着自己的活计,好像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神情有些呆滞的年轻人。
过不多时,括苍派群弟子也陆陆续续地从客栈中走出来,开始准备起上路的行装。叶枫远远地望着,看着他们洗脸、吃早点、买马,看着他们嘴巴一张一合的,似乎在交谈着什么。他也看见了时秦中和陆青锋,他们脸上带着戚容,但偶尔目光相接时,仍在眼角眉梢间流露出一丝两情相悦时才有的欢娱之情。
“他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叶枫在心中告诉自己,“他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师父师娘不在了,可他们还是有地方可以去,还有事可以做。他们可以练成一身的武艺,闯荡江湖,他们可以爱上一个女孩,也可以被一个女孩爱着。可是我呢?我还能做什么?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不知不觉中,叶枫又走到昨晚的那棵香樟树下,重又坐在昨晚曾经坐过的地方。现在,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就连眼中望去的所有人和事,都变得模糊起来,好像那里是另一个世界,一个除了自己以外的另一个世界,他们是谁,他们在说什么,他们在做些什么事,全与自己毫不相干。
就这样,叶枫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枫儿,枫儿!”
叶枫茫然抬起头来,就看见眼前似乎站着一人,他使劲地看,使劲地看,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样子。
那人拄着一根木杖,慢慢地踱近两步,在叶枫身边坐下,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叶枫侧着头看了一会儿,那人的模样才渐渐地清晰起来,他叹了口气,说道:“师叔,原来是你,我没事,只是有一件事,我怎么想也不明白。”
林孤桐道:“左右也是无事,你不妨说来听听。”
叶枫说道:“师叔,你教了我柴刀刀法,后来我又学了木纹经,但为什么现在一点都不开心?反倒不如从前,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是,但大家都在一起,高高兴兴的,总胜过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
林孤桐点点头,想了想,说道:“从前我有一身的武功,足以睥睨天下,群豪莫能与抗。但那个时候的我,每天想的,不是怎样杀人,就是怎样不被人杀,实在是没有几天真正自在的日子。昨天,就在走火入魔的那一刻,我确是万念俱灰,也曾想到过死。但是到了晚上,二十年来我头一次没有把刀放在枕头底下入睡,反而睡得又安稳又踏实,心中平安喜乐,难以言说,这是我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其实像你师父那样,整日处心积虑,做梦都想往上爬,这不是真正的快活。至于你师娘,我总是感觉她心事重重,也没有从前那样爱说爱笑了。我呢,就更不必说了。现在我没了武功,反倒是明白过来,真正的快活,不是得到了什么武功密籍,也不是练成了天下第一的武功,真正的快活,其实一直都在你的心里。”
叶枫奇道:“我心里?”
林孤桐道:“正是,这个江湖,烟雨冷雾,有时候你明明看到了,它也未必就是真的。世界虽大,除了这寸许的心地是块平稳路,此外再没有一步是平稳的。你若不信,不妨问一问自己,你这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是在哪里?”
叶枫闭上眼睛,细细地回想,喃喃自语道:“最快活的时光……最快活的时光……那是一个密不透风的山洞,既阴暗,又寒冷,周围还有二十几具死人,我们生死未卜,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不知道还能够活多久。可是就在那里,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那是因为……因为……”
他忽然睁开眼睛,喜道:“师叔,我明白了,明白了!”
林孤桐微笑道:“现下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吧!”
叶枫道:“是,我明白了,师叔,多谢你啦!”
林孤桐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慢慢走开,手中的木杖敲击在地面上,发出笃笃笃的声音,越行越远,终于沓不可闻。
叶枫轻舒了一口气,好像将胸中所有的郁闷和不快都吐了出来,他仰起头,让阳光透过香樟树那些萧疏叶影儿,洒遍他的全身,直到身上被晒得暖洋洋的,才睁开眼睛,望向南方广袤的土地。这时清晨的薄雾悄然散去,通往福建的道路渐次地在他眼前展开,显得异常清晰。
“就在那里,”叶枫心想,“就在那个方向,只要一路向南,一直到海边,她就在那里。等到明天,不,明天太久,现在!现在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