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不语,只将索额图望着。
索额图笑道:“臣知道这主意是太子出的,太子既出了主意,怎能不捐呢?这若是传出去了,众人不说太子有难处,反倒会觉得是太子吝啬,旁人都捐了,太子却一文也没有,只图了虚名在身,反倒会坏了太子在朝野上下的名声!这恐怕也不是太子的初衷吧?”
“依臣之见,这银子太子是一定要捐的,还不能捐的太少,至少不能比大阿哥少,更不能比各位娘娘的少,”
索额图微微一笑,“二则,臣之浅见,太子捐银,却不能在册子上留下名字。旁人都是可以留名字的,唯独太子不行。太子不可要虚名在身,却也不能记实名在册子上,只要众人知晓那银子是太子所捐助的即可。这样一来,太子既有捐银,虚名不沾,又不图记录在册的荣耀,这才是笼络人心之道啊!”
胤礽似笑非笑:“照叔姥爷这么说,这银子我还是非要不可了?”
“非要不可,”索额图神秘一笑,“不仅得要,还得大大方方的捐出去。太子若要了这银子,这好处就不止臣说的这两样了。”
“臣知道,太子不图这些,太子心里惦记是那些受灾的百姓,否则也不会筹划带着太后和大阿哥出宫去,更不会将联名筹办捐助这样的事情拱手让给大阿哥。太子可以不考虑旁的,臣却不行,”
索额图忽而收了笑,望着胤礽正色道,“皇上令户部速议救灾措施,而后拨银子,又令五城御史详察受灾地方,这些太子都是知道的。臣也不瞒太子,今日臣在户部待了一天了,他们吵吵嚷嚷,章程拟了一天,连银子的数目都还没有算出来,这银子要拨下来,估摸着还得三四天!宫里联名捐助这事儿,确实是及时雨,能让百姓在户部拨银子之前将这段日子给缓过去。可是这件事有利有弊。”
“皇上若是知道太子不捐银却是这主意的提出者,会不高兴的,只怕会觉得太子是为了图虚名,或许更猜想太子是故意为之的,皇上会想,难不成咱们大清太子穷的连银子都拿不出来了么?皇上是绝不肯叫人看低了太子,看低了皇家的,自然也不会允许太子不捐一文的。太子若捐银又记录在册,也是不妥当的,皇上会想,朕已经下了谕旨,令户部速议救灾从速拨银,怎么太子反倒动员着宫里捐银子呢?户部的银子还没发下去,宫里的银子反倒是出去了,怎么,这太子的话比朕这个皇上的话还管用?户部的银子催不动,太子的能耐倒是比我这个皇上的能耐更大么?”
索额图低了声,倾身凑近胤礽进行总结陈词:“左右都是错,臣觉得太子只有听臣的话才是对。”
“我倒是没想到过这些,我与皇阿玛至亲父子,难道就只这么件小事,他会如此多疑想我吗?”
虽如此说,胤礽也不得不在心中叹服,到底索额图比他年长,想的确是比他深远,可他的设想却也可怖得多。
“多疑是帝王之本性,纵是父子又如何!太子别忘了,皇上他首先是君,其次才是父!”
索额图微笑道,“太子没想到这些也无妨,只要臣能想到就好。其实,臣心中还有疑问,想当面问一问太子。”
胤礽倒是被索额图这话勾起了好奇,笑道:“什么疑问?你问就是了。”
索额图又笑起来,含笑的眼眸里精光闪烁:“臣想知道,太子如此爽快的将宫中联名捐助的差事给了大阿哥,自己一点儿都不沾,真的是觉得自己不能够胜任此事吗?”
索额图是和明珠同一时间收到来自宫里的消息,说太子同太后娘娘还有大阿哥出宫去了。他二人当时都在户部忙得焦头烂额,勒德洪在家养伤,图海要预备秋天出京的战事,不能在户部长时间坐镇,这赈灾之事还是只有由他和明珠负责。
他和明珠接到这消息后,都各自派了人去了解太后等三人接下来的动向。他拿到第一手的消息之后,心中就极为诧异,太子竟肯将这么个露脸的机会让给大阿哥,自己分毫不沾,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大阿哥不过是说了几句话而已,太子就松了口,索额图当时的第一想法就是,太子莫非当真敬重兄长,被那么几句话一糊弄,就将他想出来的主意拱手让给大阿哥去赚功劳去扬名?
但是细想想,他又觉得太子虽然年纪小,却又不像是这么单纯的人。
索额图在进宫的路上,为此事想了很多种可能,也揣摩了太子的诸多想法,在见到太子之后,听太子的言谈语气,他终究还是忍不住要亲口问一问,亲耳听一听太子究竟是怎么想的。
皇上最为恩宠太子,这是宫内宫外人人皆知的事情,他将自己对赫舍里皇后的一腔感情全都投给了太子,但凡是太子要做的事情,皇上从无驳回。即使太子没有额娘亲养,但他是皇上心尖子上的太子爷,这是毋庸置疑的。
在皇上的极度纵容和溺宠下,太子想要宫中捐助,宫里头谁敢说不给?就算皇上此时不在宫里,索额图觉得,只要太子回宫说一句要捐助要银子,那惠嫔、宜嫔、荣嫔三人也不敢拦着,海拉逊也不敢不去做。
太子分明可以办成的事,为什么还要大阿哥牵头去做?
索额图越想越觉得,太子把这件事让给大阿哥去做,肯定是有他自个儿的想法的。
胤礽看了索额图一眼,见他深思,低头抿嘴笑了一下:“我还以为宫里没人能看得出来呢!到底是叔姥爷厉害,慧眼如炬,能猜出来我的这一点儿心思。”
索额图见胤礽笑了,便知这里头大有文章,当下便问道:“那太子的心思是——”
胤礽笑了,声音清冷:“我若真有心做成此事,自然没有不成的。哪里还需要多此一举,扯着大阿哥跟我一起出宫去?”
胤礽轻轻一笑,才盯着索额图道:“叔姥爷您方才也说了,多疑是帝王之本性。我虽是皇阿玛钟爱的儿子,但天子之心难以揣摩,我知道我做的是好事儿,可要是皇阿玛觉得我做的不是好事儿呢?皇阿玛若是觉得我别有用心,借此事将我骂一顿,那我可就要吃亏了。左右我只要这事儿能成就行,谁做牵头的都无所谓。要是皇阿玛生气,怪罪也怪罪不到我这里来,顶多训斥我几句,骂我乱出主意罢了。可叔姥爷您想想,这实际牵头的人,恐怕就不只是得皇阿玛的几句训斥就能了结的了吧?”
“事儿能成,好处我懒得要。事儿若不成,我也不愿意这么傻去担这份不是。我总得为自个儿想想,既然有人摩拳擦掌的想要这份功劳,我怎么好不给呢?叔姥爷,您说是不是?”
他费尽心思哄着胤禔跟他出宫,就是要胤禔给他当这个挡箭牌的。
他知自己做的这件事很冒险,一个弄不好就会触怒康熙。他身为太子,即使深受康熙宠爱却也不能为所欲为。是一定要步步为营小心翼翼的。要说他在这事儿里的私心,也就是这个了。怎么样能在不损害自己的情形下帮助灾民,才是他着重考虑的问题。
胤礽在笑,索额图却听这番话听得心里起了几分寒意,太子小小年纪,竟已料想的为自己预留后路,这样谨慎的心思,是一个年方六岁的孩子该有的吗?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太子果然是另有打算的。
索额图盯着胤礽想,他之前好像把太子想的简单了些,太子的心思,远比他想的要深沉得多。
心中虽弥漫几许寒意,索额图的内心深处却还有几分喜意,太子不止聪慧,还心思细腻步步谨慎,这实在是大幸之事。能跟着这样的储君,他心里头踏实。
他原本还怕太子跟胤禔走得太近会吃亏,见太子这几年与大阿哥不冷不热的,他稍稍放心些,后来又怕太子真的信了皇上的话,跟胤禔玩起兄友弟恭的把戏来,那样的话,他不知又要费多少工夫防着明珠和大阿哥使坏,才能护得太子周全。
如今看太子原是在利用大阿哥,索额图心中甚感安慰,只要太子能与他同仇敌忾,就不愁斗不倒明珠和大阿哥!
胤礽见索额图皱着眉头不说话,看了他一会儿,也懒得琢磨这大叔在想些什么,只神秘一笑,凑过去问道:“叔姥爷,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盯上大阿哥的吗?”
索额图抬眸,与胤礽对视半晌,忽而心中一动,迟疑着翕动嘴唇出了声:“在…阿哥所的时候?”
胤礽抚掌大笑:“对,叔姥爷果真懂我的心思!”
他咧嘴一笑:“我不管乌雅氏的闲事,大阿哥还不乐意,教训了我一顿,说了些不顺耳的话,我懒得理他。不过我那会儿就知道了,他是心里跟我赌着气,我不管的事儿,他是非要跟我争个高低的。我那时候就想着,什么时候能来一桩事儿,我也好顺着他的心思把他顶出去,看看他是个什么结果!没承想倒是想什么来什么,我一想到那个主意,就跑去惠嫔那里把大阿哥激出了宫。他觉得我没额娘没根基,后宫的事儿我搀和不了,硬是给我抢了过去,殊不知,那就是我让他抢的!”
胤礽笑嘻嘻的,“叔姥爷,你说他是不是傻?”
索额图看了这笑,忽而冒了一脑门的汗出来,他已经想到了,如果皇上知道是大阿哥抢了太子要办的事儿,还只肯让太子占个名头,依着皇上宠爱太子的劲头,大阿哥非但捞不到功劳,恐怕还得受责罚!
“是,臣也觉得,大阿哥是不聪明,不聪明啊。”
索额图一边点头附和一边抹汗,得,这位还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