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学校每天上第一节课的时候,同学们都要进行早敬。上课铃声一响,同学们回到教室,各就各位,排长一声“起立”,一阵凳子的搬动声,同学们站了起来,每人右手举着一本红色的小本子,在排长的带领下,统一内容,朗朗念道,然后正式上课。
那时候兴讲知识分子与工农相结合,初中生算不算知识分子,同学们感觉是又好像不是,反正那时候大学生挺少的。既然知识分子要与工农相结合,那就要到工厂去,叫学工;到农村去,那叫支农。学工支农离家较远,都要到职工食堂或生产队吃饭,那还要进行“餐敬”。在餐敬之前,谁都不能先吃饭,否则就是“不忠”。如是全连行动,则要在连长的带领下,先异口同声地重复类似早敬的“餐敬”,然后才能正式用餐。
“复课闹革命”初期,大家的心都是野的,疯了那么长的时间,心哪里一下收得拢?由此不少同学迟到早退,早退倒问题不大,若是早上第一节课迟到,没有早敬就涉及到一个“忠不忠”的问题了。不要任何人提醒,迟到的人都会主动到学校大礼堂伟大领袖像前补早敬。
吃完早饭后,江大明背上书包急匆匆往学校赶,但还是迟到了。他跑进学校,路过的教室正在做早敬,远远看到自已教室里班上的同学手举着小红本已经坐下,很明显早敬已经做完了。
他非常内疚,非常心虚,也非常自责,回转身,他毫不犹豫地一路小跑,从书包里取出小红本子,小心翼翼地走到学校礼堂主席台上,面对伟大领袖画像,右手举着小红本,口中念念有词,毕恭毕敬地做完早敬。尽管没人看到,但做完这道程序,江大明如释重负,心情舒畅非常坦然地走进教室上课。
有时候碰到“扎堆”迟到的,不管是哪个年级的,不管是小学生还是中学生,也不管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都会不约而同地在学校礼堂一本正经地集体虔诚早敬。
六十年代末期,伟大领袖身着草绿色军装,神采奕奕地在北京广场连续八次接见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后,绿色的军装成了当下中国最兴时的服装。
那时候中国老百姓的衣服颜色十分单调,不论男女老少,皆以黑或灰色调为主。俊男靓女穿上崭新的军装往街上那么一走,那绝对是鹤立鸡群,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这时的江大明已是初二了。初一《一班》的楚彪,父亲是泰平军分区的后勤部长,哥哥在福建当兵。他哥哥从部队给他捎来一套半新旧的军装,军帽和军鞋,他穿在身上虽然显得不那么合身,但也使很多同学羡慕不已。
第二天上午到学校,他头上的帽子忽然不见了。同学问他,你怎么不戴军帽?不雄壮嘛。楚彪苦笑着说:“昨天下午放学回家的路上,被人家抢了”。
那时候街头抢军帽、抢纪念章的现象时有发生,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一般老百姓弄不到正规的军装,特别是年轻人喜欢跟风,只好找一些类似绿色的布料,做成衣服,权当军装。
江大明也十分渴望有一套绿色的军装,最疼爱孙子的奶奶自然了解大明的心思。她用全家一年的布票,到泰平市当时最繁华的大街,找到百货商店,买了足够几个小孩做军服的白坯布,又到染料店买了4包染料,回到家立马生火烧水,把4包染料放到烧开了水的大铁锅里,然后把白布放到锅里不停地搅动,搅动均匀以后,取出晾干。
奶奶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首先为大明量体裁衣,精心裁剪了一套军服,边角废料做成了军帽和军鞋。这一整套军装,虽和部队正规的绿色军装不可比,颜色黄黄的,但也还像那么回事,特别是合身,长短大小刚好。做好以后,奶奶叫大明过来穿上试了试,觉得还可以,又忙着去给小华量体裁衣。
大明穿上新衣服,戴上军帽,穿上军鞋,跑进房间美美地照镜子,总觉得还有什么地方不到位。他想了想,从抽屉里找出几张红色塑料片,用剪刀剪成了一个五角星,两个红领章。这时,大明手里拿着红色的领章和帽微,竟有些犹豫不决:用胶水粘吗,显得熨贴平整,但会把崭新的军衣搞脏了;想了一会儿,还是用大头针细心地把领章、帽微别在帽子和衣领上。
穿戴整齐后,江大明对着镜子敬了个军礼,然后迈着正步上街显摆。他特意往人最多、最热闹的大街走了一趟。
大明的着装引来路人异样的目光,还有的人在善意地笑着。在繁华的大街标准钟的转弯处,有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孩子特意走到江大明身边,悄声提醒道:“你帽子上的五角星别歪了”。大明取下帽子一看,大头针没固定好,五角星歪到一边去了。大明匆匆跑回家,取下了五角星和领章。
第二天一早,江大明喜滋滋地背着书包去了学校。一路上,大明总感觉到路人都投来羡慕的目光。他自觉不自觉地昂首挺胸,装着很自然地样子走进教室。
离上课的时间还早,教室里只有十几个人。
一进门,覃中华就夸张地叫道:“八路军进城啦”!
江大明穿着军装,就有点军人的感觉。他立马双腿并拢,立正敬礼道:“报告首长,一连二排二班长江大明前来报到”。
同学们笑着,一下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评价着。
施凡生认真地说:“你这套衣服看是蛮好看,就是有点像阎锡山晋绥军穿的服装,黄不拉叽的”。
大明笑着说:“你是在骂我吧?还说什么晋绥军”。
施凡生油腔滑调地辫解道:“我是很羡慕你”。他转而正经地说:“你这套军装是挺不错的,就是少了下面两个口袋。如果有四个兜,那就是干部服装了”。
王力平“扑哧”一声笑了,说道:“还什么干部服装?黄不拉叽的,我看就是日本皇协军小队长”。
大家哄堂大笑,大明也不恼,跟着大家一起笑了起来。他想,管他是皇协军还是晋绥军,只要像军装就行。
下午上体育课,其实就是军训,队列练习和走正步。一节课下来,大家累得满头大汗,三三两两地找荫凉地方休息。
范小荣走在江大明后面,趁江大明不注意,猛地一把抢过江大明头上的军帽,戴在自已的头上扭头就跑。
江大明返身去追,一下从后面扯住了范小荣的衣服,“嗤”的一声,范小荣的衣服后背横向拉开了一个大口子。计划经济时期物质比较匮乏,卡琪布和灯芯绒算是非常奢侈的了,大多数人穿的都是棉布衣裳,补丁加补丁,有的补到没法再补为止。
江大明本能地松了手,心想“糟了,把人家的衣服弄破了。”
范小荣停下脚步,生气地把江大明崭新的军帽往地上一扔,脱下自已的衣服。一看自己衣服后背的棉纱都横向分离,像医院的纱布一样了。
他恼怒地瞪了大明一眼,正想发作,不知道哪个同学说了句:“家里这么有钱,还穿这么旧的衣服,早该丢到哪一国去了”。
江大明扯破了人家的衣服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本想说一句“对不起”之类的话,但他看到范小荣把自已崭新的军帽就那么随地一扔,觉得彼此也就扯平了。
范小荣一声不吭,气嘟嘟地走了。
事情过了一会,江大明竟把这不愉快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那个年代,不论是当官的还是一般老百姓,奉行的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尽管范小荣的爸爸是抗战老干部,行政13级,属于高干,又是市委副书记,但在艰苦朴素方面,对子女的要求那是相当严格的。
下午放学的时候,按照军训的要求,同一个方向的要以排为单位,列成纵队回家。江大明穿着军装走在队伍的后面,快到市委机关干部宿舍大院的时候,江大明突然感到后面的衣服一下被拉紧,只听“嗤”的一声,回头一看,只见范小荣手里拿着把锋利的铅笔刀,一溜烟地跑进了市委宿舍大院。
江大明伸手往后一摸,衣服后面纵向划开了一个大口子。同行的几个同学看了都惋惜不已。
女同学宁红心疼地说:“可惜了,划成这样,补都没办法补了”。
徐政安目睹了下午两人的过节,他忿忿地说:“范小荣这个兔崽子,打击报复也太厉害了吧”。
江大明急忙回家,脱下衣服一看,只穿了一天崭新的军衣后面,斜斜地被划了一条足有半尺来长的口子,就像开错了叉的西装。
虽然说没办法补,但奶奶还是戴着老花眼镜,把军衣后面开叉的地方,一针一线缝好了。但缝得再好痕迹还在,就像一只蜈蚣趴在那里一样,实在有碍观瞻。
这军衣实在没法穿了,江大明高高兴兴只穿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