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由政事堂组织,以文彦博为首,集合三司、御史台、谏院等官员,在都台集议叶县改革之事。此事是皇帝御旨,朝中的大臣大多参与,热闹非常。
因为身体不佳判尚书都省的吴育早早组织,安排了士卒公吏,服务来的官员。杜中宵与御史知杂郭申锡一起,早早到了都台。
翰林学士欧阳修、王洙和王珪已经到了这里,与杜中宵各自叙礼。
众人落座,欧阳修道:“叶县之事,是中丞到了那里查看十余日后,上书朝廷,认为当改。这些年叶县虽然发展成一大聚落,官员们大多只是经过,并不知那里到底如何。中丞,乘此空闲,何不讲一讲?”
杜中宵拱手:“内翰相请,敢不从命!十年之前,叶县只是一座平常的中原小县,只因八年前,我到京西路营田的时候,在那附近发现铁矿矿苗,附近又有煤矿,决定开办铁监。铁监开办之后,初时是为朝廷制铁轨机器。因为人口聚集,叶县离着最近,得些好处,也没有什么。铁监越做越大,其中许多关键的零件,除了供给本监,生产还有余力,便卖了出去。加上通了铁路,从这时起,铁监成了天下开工厂最合适的地方。小工厂难生产的东西,有铁监供应,工厂只要有熟手就可以。”
王洙道:“说到底,还是因为铁监。若是铁监不向外卖零件,便就没有这许多事了。”
杜中宵摇头:“内翰,建立铁监,本就是为朝廷做事,为百姓谋福。他们的机器闲着也是闲着,做些零件卖出去,自己赚了钱,民间得了好处,本是两利。”
欧阳修道:“叶县容易开厂,怎么就惹出许多事来?甚至不能跟平常州县一样去管了。”
杜中宵道:“归根结底,还在于工厂身上。铁监未开之前,天下也有工厂,不过不成规模,对天下没有大的影响。叶县不同,大量工厂聚集那里,吸引人口,形成大的市镇。人口一多,管理起来自然也就难了。而开的工厂,既不同于百姓种田,也不同于城内店铺,地方实际不知怎么管。”
几个人沉默了一会,欧阳修道:“中丞,工厂很赚钱吗?”
杜中宵笑道:“现在看来,天下比开工厂更赚钱的事情,只怕不多。而且现在市场初开,货物供不应求,就更是如此。一家工厂开在那里,只有熟手看着,就日赚赚钱。”
几个翰林学士一头,心里思索。不过对于工厂到底是什么样子,生产什么,如何经营,他们还是没有具体概念。杜中宵说跟店铺不同,到底怎样不同。
正在几个人议论的时候,知谏院范镇和龚鼎臣进来,各自见礼落座。
范镇是杜中宵未登第时就认识的官员,对自己有恩,格外客气。谏院这几年地位上升,知谏院的什么官员都有,地位并不比杜中宵低多少。
欧阳修道:“刚才我们与杜中丞请教,叶县特殊在哪里。中丞说,叶县紧靠铁监,又临铁路,开了许多工厂。那里人户聚集,又有工厂赚钱,是以难管。两位谏官,你们了解工厂吗?”
范镇道:“内翰,工厂又不是什么稀奇事物,开封城里不就开了许多家?以前闲时,我到开封城的工厂看过,确实是与以前不同。”
欧阳修听了点头:“我到京城未久,还不知道原来开封也有。”
范镇道:“东西两京,加上叶县,铁路连成一个三角形。这一路沿线,都有人开工厂。不过最密集的地方,还是叶县。那里临近铁监,又有铁路,旁边就是方城山,水源充足,最是合适。”
欧阳修这些翰林学士,都是清贵职位,对地方上的事情了解不多。听了范镇的话,忙道:“我们正愁不知道工厂到底如何,知谏知道,便与我们说一说如何?”
范镇道:“工厂跟以前的场务最不一样的,是以机器为主,人是为机器配的。没有机器,哪怕产出来的东西一样,也不足以叫作工厂。”
杜中宵听了,觉得十分惊奇,没想到官员对工厂还做了这样的定义。仔细想想,工厂在后世自然有定义,但自己不知道,而且这个年代也未必比范镇说的更合适。
以前的手工作坊算不算工厂?依范镇所说,当然不是。官僚们对这些新生事务,有自己的认识。在他们的眼里,最大的不同,就是新开的工厂里,大量使用机器。最初级的,比如水力机械,有了铁监参与之后,已经制式化。还有一些工厂甚至开始使用蒸汽动力。而且这一两年,用蒸汽动力成了潮流。
几个翰林学士听着范镇所说,觉得分外惊奇。他们与社会接触不多,没想到短短时间,竟然出现了这种地方。机器他们听说过,但用机器生产东西,却见所未见。
范镇道:“所以杜中丞说,工厂与以前的场务店铺都不相同,朝廷要管,必须大变。工厂是以机器为主的,只要能操作机器,随时可以换人。所以朝廷管工厂,当然应该是以机器为主。”
“以机器为主?”欧阳修眉头紧皱。“如何以机器为主?”
范镇道:“不以机器为主,就管不了工厂。官府要管一个工厂,就要知道它有哪些机器,能够生产哪些货物,卖出去价值几何。知道了这些,才能够管理,才能够方便收税。”
杜中宵实际从来没考虑这个问题,他没想到从机器去管。厂里有什么机器,哪个管它,只要知道生产什么东西,一年生产多少,能够卖多少钱就好。不过听了范镇的话,却觉得有道理。如果能把工厂里的机器统计清楚,岂不更进了一步?由此再去计产量,统计工厂收入,收税更加明白。
管理一个地方,最重要的是收税。只要税收上来,官府有人有钱,还怕管不明白?叶县的问题,首先就是怎么对工厂收税。杜中宵本来想的,是前世的办法,增殖税、消费税这些,只是难收。范镇等人是宋朝官员思路,直向固定资产下手。生产什么先不管,针对固定资产先把税收上来,再说其他。
宋朝沿用的是唐朝两税法,农税针对土地,城廓户则针对资产,实际收的是资产税。面对工厂,官僚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参照户等收税。而评定户等的标准,就是里面的机器。
相对于现在孱弱的市场监管体系,这样收税,也有道理。如果是收增殖税,或者营业税,官府实际无法监管商品流向,很难做到。不过收机器税,也有许多问题,容易打击机器的生产。
杜中宵道:“工厂使用机器,归根结底是为了生产出产品来销售出去。如果只对机器收税,难免那些生意一时不好的工厂,非常不划算。他们也未必是做得差,或者遇到难处,或者是刚开厂。对工厂收税应该以其生产的东西为主,其余为辅。”
范镇道:“如果是对产品收税,则难防工厂偷卖,或者设场发卖,有些麻烦。”
杜中宵道:“朝廷能收茶税,这些工厂产出来的产品,还能够比茶税更加难收?只要想办法,总能够把税收上来。只要官府的手中有钱,就一切好说。”
欧阳修道:“中丞说的有道理。开了工厂就是产货物的,当然要对货物收税。”
范镇道:“田地是产粮食的,我们收税,也是一年一亩地收多少,并不管年景如何。”
杜中宵一时语结。田税确实是这样,不管你年景如何,也不管你种得好坏,反正一亩地就收那么多粮食。套到工厂上,就是有这么多机器,不管你生产出多少货物,就收这么多赋税。做的好的,则工厂主赚的就多,做的坏的,自然就要少赚些钱。刚开厂时,给一段时间优惠罢了。
这是尽量简化收税方法,比较适合现在实际的做法。自己记忆中的增殖税和消费税虽好,只怕不适合这个时代。特别是加上税收抵扣之类,实际上根本无法操作。杜中宵没有想到,这个年代的官僚还真有人研究工厂的特点,在想办法。
正在几个人议论的时候,盐铁使李参、度支使周湛和户部使张掞进来,道:“原来诸位已到了,文相公和宰执还没有来吗?议的事情重大,早开始早好。”
欧阳修道:“没有。我们这些人不到,宰执如何好进来?他们日理万机,一点时间耽误不得。”
听了这话众人就笑。欧阳修的话,有些讥讽宰执,非要等其他官员全部到齐才肯现身。
此次集议,以政事堂为主,枢密院的贾昌朝和程戡参与。都堂位于政事堂和枢密院之间,宰执们必然是派了人看着这里,等人到齐了才肯现身。不如此,怎么显出宰执的地位。
这种规模的集议,非是朝廷大政不可。由宰相文彦博主持,显示了朝廷的重视。这几年工厂遍地开花,杜中宵提出叶县的问题之前,朝廷已经认识到重要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