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嫁衣,用的是最上乘的贡缎,外披是锦州最好的蜜纱,绣线也是坊主珍藏了多年压箱底的宝贝,昆州丝线。绣坊所有的伙计通宵达旦的赶了整整两天两夜,就连上了年纪的刺绣师傅也是一直没有合眼。外披上绣了很多点缀的红色珍珠、亮片,照理在外披的背上会绣上龙凤呈祥图,但这次,老师傅却执意绣了凤凰飞天,他说,唯有凤凰飞天才配得起她对父老乡亲的一番深情厚谊。
坊主用大红卷纸将装着嫁衣的黄皮纸盒包好,亲自送到了袁府,袁啸牧给他银两,他说什么也不肯收,“使不得,请坊主一定收下。”
“袁姑娘高义,这衣裳是绣坊送给姑娘的嫁妆。请她多保重。”
“坊主,此事牵连甚广,您可要担待着些。”
“袁老爷放心,此事若是绣坊透露出去半个字,我提人头来见。”
“多谢坊主。”
坊主转身走了,袁啸牧看着手里的大红纸包,一阵长吁短叹,子卿这孩子,真是命运多舛,沉思了片刻,叫来丫鬟,“给小姐送去。”
“是,老爷。”
这两天袁子卿都未曾踏出静香斋半步,院门紧闭,拒见任何人。丫鬟送去的饭菜都是摆在院门口,好在她虽闭门不出但并未绝食。丫鬟捧着纸盒,这次却是不敢摆在院门口了,时断时续的敲着门,“二小姐,绣坊送衣服来了。”
过了好半天,静香斋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袁子卿走出来,满脸疲惫之色,“给我吧,你转告大伯父,明日谁也不必送我,我自己出城。”
丫鬟将盒子递过去,唯唯诺诺的点头称是。
静香斋的门“吱呀”一声又被关上。袁子卿捧着盒子回到屋里,将盒子往桌上随手一放,坐到对面的椅子上看着,看了好半天,一动不动,嫁衣,她的嫁衣。复又慢慢的起身上前,扯了大红卷纸,拆开黄皮纸盒,将大红嫁衣取出来挂到一旁的衣架上,好美的嫁衣,美的炫目,美的刺目。
袁子卿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她真的要穿着这样一件衣裳,独自出城去吗?慢慢蹲坐到地上埋起头,死死咬住唇,哭得整个人都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今夜比被卖到飘香院的头一晚,更让她绝望。袁子卿看着她的嫁衣,在房里枯坐了一宿,回忆了很多,也思考了很多。第二日卯时,她梳洗穿戴整齐,化了精致的妆容,步履匆匆的出了袁府。
袁尚卿追上来拦她,“子卿,你要去哪里?”
她抬头看他一眼,他脸色憔悴,看起来像是比她还绝望,“哥,我去找个人,道个别,很快就回来。”
“子卿,你不能……”
“哥,大清早的外面寒气重,回吧,能与不能已不是我能计较的了,放不下,也得放下。”
“子卿……”
袁子卿摇了摇头,淡淡一笑,“我去去就回,让大伯父放心。”
晨色中的平塘,安静、祥和,但愿这安静祥和能因为她,一直保持下去。袁子卿疾步往沁园而去,她想在出城之前,再见苏秦一面,虽然她还没有想好,见了他,要说些什么。苏氏医馆已经开门了,她站在街口,远远看着背对她而站的身影,笼在暖暖的烛光里,忽然想哭,时间宝贵,容不得她顾虑矜持,今日一别,此生恐再无相见之日。她的人生有太多遗憾,但苏秦,不能成为又一个遗憾。
“苏秦。”她走进医馆,连名带姓的叫他。
苏秦一惊回过头来,发现是她,微微一笑,“袁姑娘这么早。”
“今日我不是来替堂哥抓药的。”
“莫非是郡主……有何不妥?”
她看着他,摇了摇头,若是上天能再多给她一些时间,她和苏秦一定不是这样,见面的时候,三分客气、七分疏离。若是上天真的再多给她一些时间,她就不会有今日这样的勇气。袁子卿三步并作两步,却是一下子扑到苏秦肩头,紧紧抱住他,“苏秦,你为什么这么晚才搬到幽州来。”声音带着些许哭腔,还有浓的化不开的忧伤。
苏秦一愣,整个人一僵。以前也有胆大的女人投怀送抱,或借机、或故意,但像袁子卿这样单刀直入的,是头一次。最关键的是,他向来反感与人有身体接触无论男女,但此刻,心里竟隐隐作痛起来,这也是头一次。
没待苏秦回过神,袁子卿已退至两步开外,理了理衣襟也收拾了心情,她看着他,明明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话要说,说出口却只有寥寥几字,“我走了,多保重。”
“阿瑶。”苏秦伸手拉住她,脱口而出。
袁子卿回过身来,一下子甩开苏秦的手,视线有些模糊,但她不知道自己哭没哭。阿瑶,原来他早就有了心上人,复又看了他一眼,这样,也好。她转身跑出了医馆,往平塘袁府跑去,这下总算能安心穿上那件嫁衣了。怪只怪,苏秦开的药,药效太好,她多么希望此刻跑着、跑着就晕过去,身边就是天湖,倘若就这样摔进湖里,也算有始有终吧。
可惜的是,她就这样一路跑回了袁府,除了脸色潮红喘得厉害,再无异样。
辰时,袁子卿登上了幽州城楼,这是她第一次登上城楼,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她眺望着城外乌央央的西兹大军,忽有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凄然之感。
几人黑甲黑马,到了城下,冲着尉迟晋德喊话道:“大凉皇帝的圣旨在此,尔等还不出城接旨?”西兹军派人宣读了穆宗的圣旨,命太守尉迟晋德出城投降。
“尉迟晋德,你们的皇帝都叫你出城投降了,你还守什么城?为谁守城?简直可笑。”独孤寅狂妄的冲着城楼喊话。
尉迟晋德脸色铁青,扭头吩咐道:“叫上将军做好迎敌准备,听我号令。”
“是,大人。”兵卒沿着城墙跑了出去。
袁子卿一言不发的走下城楼,独自一人走出幽州城,身上是绝美的大红嫁衣,脸上是明艳的新娘妆容,步履镇定、神色从容的走到几个黑甲军跟前,大声道:“我是幽州太守的女儿尉迟瑾依,勤王人呢?”
“为夫在此。”耶律鹰革从一行人中驱马上前几步,身着黑色铠甲的他,帅得很不像话,看着袁子卿道:“阿宝郡主,久仰大名。”
袁子卿一笑,“王爷可要信守承诺。”
耶律鹰革看着她笑,翻身下马几步到了她跟前,“你果然来了,这件嫁衣谁做的,本王重重有赏。”
“请王爷按照中原的风俗,与我一道在爹娘、父老乡亲面前,行跪拜礼。”
他笑,凑到近前痞赖道:“娘子,你就这么着急入洞房?”
袁子卿神色凛然,“拜是不拜?”
“拜,当然拜,你说什么,为夫都依你。”
很快,袁府的家仆就准备好了仪式用品,尉迟晋德和夫人站在城楼之上看着袁子卿,不住地叹气,一旁的袁啸牧也是不住地叹气。袁尚卿和尉迟瑾依没有出现,倒不是他们不想来,而是被锁着来不了,尤其是袁尚卿,几乎将屋里的东西砸了个干净。
耶律鹰革和袁子卿,在袁府管家的引领下,当着西兹大军和幽州守军的面,拜了天地、拜了高堂、互相行了对拜礼。
“礼……成!”管家高声喊道,看着袁子卿的眼神满是惊痛,二小姐啊二小姐。
耶律鹰革看着袁子卿,眼里心里都是笑意,她终究还是嫁给他了,虽说手段有些不上台面,但无所谓,他要的只是结果。待回到西兹,他还有一生的时间来照顾她,疼惜她,给她无人可比的尊贵,给她无人可比的荣华。
“王爷,容我去给双亲磕个头,道个别。”
“为夫陪你。”
“稳妥起见,王爷还是在此等我吧。”
“好娘子,这么体贴,快去快回。”
袁子卿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幽州城门而去。但是,她没有如她所言去向尉迟晋德夫妇磕头道别,而是一路走到了幽州城楼的最顶层,每一步,都走得很坚定。她觉得此法甚好,既保全了幽州城、保全了瑾依的名声,又能成全自己不愿背井离乡的心意,最最重要的是终于可以一家人团聚,只是,她或许需要些时间才能追上爹娘。但愿,忘川河边,他们还不曾走远。
她走出城楼,一下子攀上城墙。风,吹起她红色的外披,远看,就像是停驻在城楼之上的一尾羽蝶,红色的身影,孤绝而美丽。她朝着西兹大军,大声喊道:“你们刚才不是问,我们为何守城,为谁守城吗?我告诉你们,国破家犹在,我们为道义守城!为百姓守城!为--爱--守--城!”
城楼之下,耶律鹰革的脸色已然铁青,他已经猜到袁子卿想干什么了,可惜跑出去没几步,就被西兹将士硬生生拉了回去,“王爷三思,这个节骨眼上,您万万不可入城。”
“放开我。”耶律鹰革咆哮着,盯着城楼之上那个红色的身影,袁子卿,你敢!你敢!
“传说西兹娘娘以血肉之躯殉国而亡,西兹方得以立国,得以强大,国号西兹也是为了纪念西兹娘娘而定,我今日只想以血肉之躯换得幽州的安宁。”袁子卿一边大声说着,一边看向耶律鹰革,
“王爷已经是尉迟家的女婿,你说过的话,可别忘了。”
“袁……子……卿,不许跳!你这狠毒的女人!”
袁子卿再不犹豫,纵身一跃,脸上的笑容,安逸祥和。苏秦,我不恨天、不恨地,只恨相遇不逢时。若有来生,求你早一点来找我。
苏秦飞奔上城楼,却还是赶不及,他看着红色的身影消失在城墙上,心里一阵纠痛,阿瑶,是你吗?我为何没有认出你?为何没能认出你?他趴在城墙上往下看,她静静的躺在地上,闭着眼,嘴角带笑,身边嫣红的血迹,触目惊心。
他看到耶律鹰革的时候,耶律鹰革也看到了他,时间仿佛被定格在此刻。
原来,你真的在这里。
*注:摘自唐杜甫《春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