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阳河是青、燕二州的分界河,水流湍急,河面辽阔,大有浪淘风簸自天涯*之感。唯有天气晴好的时候,对面堤岸隐约可见,一年中有绝大部分时间都笼在迷雾水汽之中。
河上渡船是青、燕二州唯一的往来交通,分为官渡和民渡两种渡船。官渡的船只要比民渡的船只大的多,渡资自然也要贵的多。渡船的管辖权曾在青、燕二州之间掀起过不小的风波,大到官府、小到江湖门派无不想要分一杯羹,一度混乱无比,百姓叫苦不迭。约莫十年前,一个名为青江盟的神秘江湖组织强势接管了惠阳河上所有船只,不仅如此,更是从两州州府都拿到了渡船文书,从此合理合法的拥有并管辖惠阳河上一应渡船事务。十多年来,在两州分别新建南、北码头,将中码头扩建整修,渡线从原本的中中一条线,增加至南北、中中、南中和北中往来四线,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银子赚的盆满钵满。
苏、韩两家商队各自租了官渡船,在码头边的惠阳茶馆里歇着,船上的帮事们会将货物搬进货舱摆放、整固妥当;将马屁、马车赶进厩舱安置妥当,吃的、喝的、玩乐的、消遣的,官渡船上一应俱全,除了丫鬟、守卫、厨子、杂役,甚至还配有船妓。两家船队这次走中北线,从青州中码头到燕州北码头约莫需要四天时间。待一切收拾停当,启航已是未时。
袁子卿头一次坐这么大的渡船,很是新奇,吃过饭就急不可待的四处参观,最后停在了甲板上。在迷离的水雾之中眺望青州,远山如黛,近水含烟,却是有了几分烟雨江南的相似,一时间勾起袁子卿满心的离愁别绪,思乡情切。幽州,渐行渐远,这辈子,恐再难归去。
不远处是苏秦的渡船,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袁子卿默默叹气,前些日子袁尚卿来信说苏秦是人口贩子,专门往西域进贡中原女子,富的流油,叫她务必当心,遇事多找韩晋商议。接信之后,她掩不住的难过失落,会吗?苏秦那样温润如玉的一个人,会是人口贩子?!
一连行进了两日,袁子卿都是神情恹恹,晚上也睡得不十分踏实,时有梦魇。第三日晚上睡得还算好,深夜,却是被一阵奇怪的号角声给吵醒了。
渡船停了。
韩晋叫来老马,“怎么回事?为何停船?外头吵吵嚷嚷的做什么?”
“不知道啊,船上的丫鬟、守卫、厨子、杂役都往甲板去,掌舵的船老大也上了甲板。”
韩晋立刻起身穿衣,“走,瞧瞧去。”
甲板上,丫鬟、守卫、厨子、杂役、船老大还有划桨的舵手们呼呼啦啦的跪了一地,韩晋不解,上前询问道:“怎么回事,你们这是做什么,为何停船?”
船老大扭过头来,低声道:“公子有所不知,方才那阵是青江盟的鬼渡号角声。”
“有何特别吗?”
“唉,出大事啦!”船老大恭敬地跪好,不再多言。
鬼渡是青江盟盟主曾墨的船,借用江南沙河帮的技艺铸造,船只巨大,行进速度很快,船上配有连弩、天弓、土炮等武器,训练有素的侍卫上百人,是惠阳河上真正的霸主,但极少露面,行踪诡异,一般只吹响号角给往来船只以警示,因此被两州百姓称为鬼渡,只闻号角不见船。
几个时辰前,苏秦的渡船沉了。先不说渡船的人员伤亡,苏秦这次的货如数搭了进去,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苏秦连同陈叔、老七、麻子、铁饼、羌篱、文奎统统落水,场面一片狼藉。陈叔不会水,被救上来的时候,将将只剩下一口气,苏秦怒了,且是暴怒。
于是,青江盟盟主曾墨被惊动了。鬼渡靠岸,接上苏秦的时候,他衣衫凌乱,头发尽湿,一边走一边在滴水,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身旁的管事们也都是一副狼狈模样,躺在木架上的老管事奄奄一息,曾墨心里“咯噔”一下,事情闹大了。
待收拾停当,苏秦独自来到位于三层的望月轩,曾墨在等他。屋里置了小火盘,桌上摆着姜汤、糕点,曾墨见他进来,起身迎上前道:“苏兄,还好吗?”
“依你之见呢?可还算得上好?”苏秦冷着脸回道。
“这次在惠阳河上出事,我必会给苏兄一个交代。”
“那是自然,惠阳河是你的地盘。”
“喝口姜汤去去寒吧,怎么不早差人支会我,我亲自送你去燕北。”曾墨端了姜汤递给苏秦。
“听你这意思,我沉船落水、货物尽损倒是我的不是了。”苏秦不接,抬眼瞪他。
曾墨讪笑,“岂敢岂敢,苏兄为人低调,从小弟这儿过也不愿叨扰,租船北上,小弟惶恐,此事必定妥善处置,请苏兄放心。”
苏秦这才接过姜汤喝了起来。
严查之下,发现凿船的水鬼逃的逃,死的死,一个也没能拿住。但曾墨统领青江盟这些年,要是没两把刷子,早被篡位了。手下的工匠根据盟里水鬼捞起的沉船残件,看出那凿口的工具出自青州一家工匠铺子,曾墨立刻飞鸽传书给岸上兄弟,下令立查,三盏茶的功夫,一张人面画像就到了曾墨手里。
曾墨去找苏秦的时候,羌篱也在,得知陈叔醒了,已无大碍,苏秦的脸色总算是缓了几分。
“要说我的效率真不是盖的,顶多也就两个时辰吧,元凶已经揪出来了。”曾墨边说边得瑟的将人面画像拿给苏秦。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画像虽简单,但苏秦一眼便认出是韩晋的管事老马,虽然知道韩晋要对他不利,但他这么大手笔的甚至不惜得罪青江盟也要除掉他,他倒是不曾料到。
于是就有了前面的寅时鬼渡号角声。
鬼渡号角声分三种,有着不同的意思,船老大会做出不同的应对。第一种,一短一长,行船安全警告,船老大会靠岸下锚;第二种,两短一长,水域安全警告,船老大会掉头返航;第三种,长号角声,盘查警告,如果后头还跟着三声急促的短声,那就是盟主亲临盘查警告。按照青江盟的规矩,一长三短号角声出,所有的船只无论官渡、民渡都必须立刻就地停船,不得移动,不得靠岸;船上所有青江盟的弟兄如数至甲板集合,接受盘查。
韩晋看着鬼渡一艘船一艘船的盘查,不免心虚,回到房里把老马叫了进来,“老马,事情办得利索吗?”
“公子放心,利索。”
韩晋来来回回踱着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不对,怕是哪里出了纰漏,只是这苏秦怎么会跟青江盟有交情。”
“那……依公子之见,该怎么办?”
“稳妥起见,我带袁子卿离开,你留下看看情况,若是没什么问题,明日子夜叫船老大减速慢行,我找机会上船。”
“好,公子多保重。”
曾墨查到韩晋所在的渡船时,韩晋已经带着袁子卿攀着两把木椅子漂到了岸边。渡船上,青江盟众人齐齐行礼,“盟主长安。”
“嗯,都起来吧,哪个是船老大。”
“回盟主,是小的。”船老大上前一步,恭敬回道。
“你带盟里的弟兄去客舱听候,看看有没有少了人。”
“是,盟主。”船老大带着弟兄们还有船妓离开,甲板上只剩下曾墨、鬼渡的几十个侍卫还有老马和几个韩府的家丁。
“你带人查查船上的情况。”曾墨指着一个蒙面侍卫吩咐道。
“是,盟主。”
曾墨冷着脸,沉了他一条船,胆子不小,眼前的老马看着很不起眼,一个普通的小商贩,“怎么称呼?”
“老夫马忠,不知盟主驾临有何指教?”
“哼,指教?!你倒是镇定,买通水鬼凿沉我一艘官渡大船,我哪敢给你什么指教。”曾墨边说边走到船栏边,往黑漆漆的河面看了看,“马管事可知道,惠阳河有多深?”
马忠不答,心里却是一惊,还好公子机敏。
“江南的沙河帮,马管事听说过吗?”
“略知一二。”
“那就好,想必沙河帮处置凿船逆贼的手法马管事是知道的,我青江盟也是这么个规矩,来人!绑石沉河。”
“是,盟主。”
“你……你敢动用私刑、草菅人命?!”老马的声音有些颤,心里惊惶。
曾墨眼神一凛,冷笑道:“你买凶凿船之前怎么不去打听打听,我手里可是握着两州府文,敢凿我的船,哼,我看你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沉河!”
老马的控诉被绢帕如数堵回口中,曾墨冷眼看着,青江盟的侍卫眼明手快的将他捆上麻绳、绑上石墩子,三个人合力抬起马忠走到船栏边,不顾他的挣扎,往外用力抛了出去,随后的“扑通”一声,怕是激起了很大的水花。
曾墨轻吁一口气,“去,请苏公子上船。”
“是。”
一会儿,苏秦来了,老七搀着陈叔,其他的几个管事跟在身后。
“苏兄,事情已经处理妥了,不过,你说的那个韩晋怕是逃了,船上也没见那个姑娘。”
苏秦点点头,“多谢了,后头的事,我自行处理。”
“韩府的这些家丁、杂役,你留下还是我带走?”
“你带走吧。”
“也好,苏兄还去燕北?可要留下几个青江侍卫?”
“不用,人多了容易坏事,烦劳曾盟主了,请回吧。”
曾墨笑了,“下回要是路过青、燕二州,能不能大大方方的来找我喝个酒、吃个饭,用我的船也不同我打招呼,如此生分。”
苏秦也笑,“君子之交淡如水,你何必计较。”
“走好不送啊。”曾墨转身走了,抬起右手挥了挥。
苏秦看着他的背影笑。曾墨,识于崇州,知于京都,此次深交于惠阳河上,是个人物。
第二日晚上,韩晋乘着夜色带袁子卿悄悄上了船,不防之下,被等候多时的苏秦三两下打翻在地,苏府的管事一拥而上将他五花大绑。袁子卿大惊失色,“苏秦,你要干什么?”
“韩晋买凶凿沉我的船,陈叔差点淹死,我的货尽数损失,我倒想问问,他要干什么?”
“苏秦!你血口喷人!分明是你有所图谋,先前你强占我的货不还,今日又强占我的船,还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我真是瞎了眼,一路邀你同行,原想互相有个照应,不曾想你竟是这样的人。”韩晋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义正词严地指责道。
“韩晋,你好口才,接着演,继续演。”
“子卿,你别相信他,谁不知道惠阳河是青江盟的地盘,我一个小商贩拿什么同青江盟作对,苏秦,你带着家仆占我货船,非君子所为。”韩晋大声控诉。
“你凿沉了我的船,毁了我的货,还能这般理直气壮!”苏秦真想一巴掌拍过去,直接把他拍的魂飞魄散,但他忍住了。
“苏秦,你别再假惺惺了,你占我的船,不就是想拿住子卿送她去西域吗?谈了个什么价钱?你这卑鄙小人。”韩晋喊道。
“住口!你这阴险的东西竟敢如此污蔑我家公子!”老七气得拔剑刺了过去。
“杀……人……灭……口……啊!”韩晋喊道。
老七的剑被苏秦以两指夹住,停在韩晋胸前,“老七,留下他,杀人灭口的污名我担不得。”看了袁子卿一眼,叹了口气道:“把他关进货舱,小心看着。”
“是,公子。”老七收好剑,恭敬回道。
袁子卿脸色刷白,心里绞着,一阵痛一阵麻,她看了苏秦一眼,他想将她贩去西域?她不愿相信,“你……真的……要将我贩去西域?”问这话的时候,眼眶已经红了。
苏秦叹气,心里不住地咒骂,该死的韩晋戏演得确实好,“羌篱,送姑娘回房休息。”
“是,公子。”
天色渐渐亮起来,苏秦站在船头默默看着远方,折腾了一整夜,看着像是他赢了韩晋,其实是韩晋赢了他。
*备注:摘自唐刘禹锡《浪淘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