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从公司下班回到家,宗恪打开门,就看见阮沅坐在沙发里,她面前堆着一堆衣物。
听见门响,阮沅抬起头来:“哦,你回来了!”
宗恪放下心来:“怎么自己回来了?都说了我去接你。”
阮沅笑道:“接什么啊,我自己坐车回来,这不是挺便利的?免得你还请事假。”
宗恪扔下钥匙走过去,低头看看,阮沅整理的不是婴儿的衣物,却都是他的。
他笑:“怎么?又搞什么心血来潮?”
“嗯,想收拾收拾,看看有什么要换、要缝补的。”阮沅慢慢说,“我这几个月,光顾着孩子了,都没想着你。”
宗恪的心一阵温暖,他挨着阮沅坐下:“舅妈还好么?”
“已经没事了,表姐今天来了,我把家里事儿都交给她,各方面安顿好了我才回的。”阮沅说,“舅妈说了,她再歇息两三个月,就能走动了,到时候她来照顾我坐月子。”
宗恪笑起来:“那可不是个轻省活儿。”
“可不是?”阮沅也笑,“你是没看见我表姐在旁边的那张脸,还说:妈你别给人添乱,你眼神不好手脚慢,事儿没做多少,人家还得好吃好喝招待着,人家花得那钱都够雇俩月嫂的了。”
宗恪忍不住笑出声:“她怎么还这样?说的话能把自己妈给噎死。”
“谁说不是呢?”阮沅笑道,“把我舅妈给气得……我知道我表姐舍不得舅妈累着,明明是好心,非得找这种方式说话,把人气死。”
宗恪摇摇头:“谁跟着她谁吐血,姜啸之倒大霉了。”
他这么一说。阮沅扑哧笑起来。
“别提姜啸之,他把我给乐死了。”阮沅又笑又说,“就因为我表姐说她眼神不好手脚慢。我舅妈气得,就和她吵吵,姜啸之在旁边一个劲儿劝。说您一进菜市场身形那个灵活啊,我都撵不上。小商小贩敢和我缺斤短两,不敢和您缺斤短两,谁再说您眼神差、手脚慢,我跟谁急!结果他这么一说,我表姐就说,那你跟我急啊!姜啸之被她噎得,只好说:不敢。一屋子锦衣卫也不吭声。就在旁边木头似的竖着,全都呆着脸,笑死我了!”
宗恪也被她逗乐了:“是我错了,不该派姜啸之去受这个罪,我该换井遥,井遥的能耐上来了,你表姐也得吐血。”
阮沅低头又看看手中的衬衣:“哦,这儿扣子松了,得缝两针才行。Www..Com”
她拿过针线盒来,对着光穿上针。给宗恪那件衬衣的袖口,仔细缝扣子。
“好好的,忙这些干嘛?”宗恪说,“刚到家。也不歇歇。你看看你,眼圈都是黑的,昨晚和你舅妈聊了一夜吧?”
阮沅笑了笑:“可不是,这么久没见面了呗。接下来恐怕我什么都做不成了,趁着眼下手脚还轻便,赶紧检查一遍,我也安心。”
她虽然是笑着说的,手上的针却微微发抖,好几次都没钻进扣眼里去。
宗恪叹道:“这些都是小事,你别累着才是正经。”
一针一线扣子缝好,阮沅这才像是完成一件大任务似的,放下衬衣,松了口气。宗恪看她这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他伸臂搂过她来,低声道:“都到这会儿了,还操这么多心。也该换我来伺候你了。”
阮沅只觉甜蜜又苦涩,她笑道:“都伺候半年了,还没伺候够么?成天做饭买菜的……”
“怎么会够呢?”宗恪贴着她的嘴唇,轻声呢喃,“给你做一辈子饭、买一辈子菜都可以。”
他开始轻柔地吻她,像爱惜一件稀世珍宝,没有狂热的索取,只是温柔地眷顾,这本来是阮沅一向习惯了的温柔,她所深爱宗恪的,也正是他心底的这份温柔,可是今天同样的温柔,却忍不住让她泪湿……
“怎么了?”宗恪察觉到了,仔细看她。
阮沅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睛:“唉,我最近眼皮子浅,动不动就这样爱哭。坐在麦当劳里看店内广告都会哭,你说我得有多没用啊。”
宗恪笑起来,伸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痕。
“是要当妈妈的人了,自然看什么都心软。”他看着她,柔声说,“假小子也有长大的一天。”
宗恪无意间说出的这句话,让阮沅心中不由一恸!
窗外碧蓝的天空愈发深远,羽毛一样的云团更加雪白,夕阳透过窗子洒进来,就像金色的阳光碎屑落在他们身上,暖暖的,洁净无比,叫人心醉。那浅浅妃色,染成了一屋明艳的红。有明亮的光芒照进阮沅的眼中,她闭上了眼睛,有吻轻柔落在唇上,如永不满足的猫,舌尖,咖啡的香味还残留在上面……
阮沅忽然觉得万分不舍,如果能够,她想拿一切来交换,只换这个人温暖的怀抱,换这个晴朗的深秋黄昏,这半明半暗的角落,她和宗恪静静相伴的一秒。
可她换不起,这一秒太珍贵,她又太穷,除了一条性命,她什么都没有。
“还不饿啊?”宗恪贴在她耳畔呢喃,他的黑眼睛闪烁着,仿佛暗处发亮的云母片。
阮沅回过神,睁开眼睛笑起来:“好吧,去做饭吧。菜已经准备好了,我买了猪蹄。”
“哦?愿意吃肉了?”
“猪蹄不算肉……”
宗恪大笑:“这是连翼教你的么?他的名言就是‘猪蹄不算肉’。”
阮沅也笑:“你不知道么?全世界吃货的心都是相通的。”
看着他起身走进厨房,阮沅赶紧低头擦去眼角泪花,她重新检查了一遍手头的衬衣,确认每一颗扣子都没有松动,袖口都没有裂损的迹象,阮沅这才把衬衣仔细叠起来。
这就是她最后的任务,她的时间不多了。要做的还有那么多,这短促的人生,阮沅浪费不起。
所以接下来。宗恪就感觉出异样来:因为他渐渐发觉,阮沅把孩子的那些衣物都停下来,转头忙起了他的生活琐事。
对此。阮沅的解释是,孩子的衣服做得也差不多了。小鞋子小帽子都做得了,再说舅妈也在给做呢,孩子肯定够穿的了。
反倒是宗恪,去年她给做的一套练功服早就破了,他现在在拿运动服替换着,阮沅说这是她不好,怪她。光顾着孩子了,忘了丈夫。
她又去买了布,要给宗恪重新做一套。宗恪说你忙什么啊?练功穿什么不行?干嘛急着现在做?等孩子落生,她月子做完了,后面大把的时间闲着呢。
阮沅却不肯听,只说孩子落生以后天翻地覆,睡觉都不够,哪有功夫做衣服?还是趁着现在空闲,先做起来一套再说。
宗恪见她不肯听,也只好依了她。
宗恪的这套练功服。阮沅做得相当细致,她知道自己手笨了,所以裁剪方面格外小心,下剪子之前得反复考虑好久。宗恪就笑她,这哪里是做衣服?这简直是在雕玉呢。
阮沅却认定,宁可慢一些,也不要留下任何缺憾。她甚至想,也许自己,就是想用这缓慢的速度来拖延时间……
白天她往往一个人在家,开着电视机,一针一线缝着衣服,阮沅最近很少下楼了,之前在屋里独处时的那种恐惧感也消失了,自从做出了最后的决定,她就再没感觉到害怕。
阮沅不专心看电视,有时候就让它自己开着,一下午一个长篇家庭剧播过去,她都记不清内容。
她甚至都不会再哭泣了,那晚上独自在宾馆里,她已经哭够了,因为怕留下痕迹被宗恪发觉,阮沅不停用冷水冲洗自己的脸。她知道这样做不好,要是旁人看见,恐怕得担心她的身体。
可是阮沅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反正她肚子里的这个生物是不会受影响的,在明了一切之后,她对于自己,以及自己腹内的这条命,早就不再怜惜。
对于过去,也许是遮蔽的盖子被云敏掀开,如阴翳从头顶拨开,青色的天空重新显露,最近一段时间,很多事情都不可思议地清晰起来,那是一种渐进的过程,很多非语言的信息,一点点从四面八方飞涌到阮沅眼前,它们沿着某种无法琢磨的线索拼凑,回忆,犹如无意间滴落在画布上的点滴染料,然后被阮沅慢慢给描绘出清晰的画面……
她想起了父亲和母亲的脸孔,还有身边的丫鬟,她甚至想起早年随母亲进宫去陪伴萦玉的那些往事,原来她对那座宫殿早就有了感情。那时候,大齐还在,一切都还没发生,很多个傍晚,她都曾被斜阳下那座宏大宫殿的艳丽夺目所震撼……每当再度想起这些事的时候,总是会有温热的液体流淌在阮沅的脸颊上,但是往日激烈的情绪却已不见踪迹,而她,就只是静静望着,像隔着一道忘川,望着这些逐渐浮现出的海市蜃楼一样的场景,久久无言。
她不迷惑,不,一点都不。尤其是,当阮沅明白宗恪那一次为何会转头回来。
他明明可以从此离去,再也不回这个家、再也不来见她。甚至他明明可以手刃敌人,然后理直气壮回到延朝,继续自己无碍的帝王生涯。
……可他还是选择了回来,选择放弃从前,陪在她身边。
宗恪舍弃的是什么,没有谁比阮沅更清楚,这令人不忍目睹的真相,一定给他带来过巨大的痛苦——谁能容忍曾经的刺客躺在自己枕畔?甚至,谁又能不去想:这个失去记忆的刺客,什么时候会突然清醒过来、忆起从前,再给自己补上一刀?
得有多么深的爱,多么大的勇气,才可以抵挡这愤怒和恐惧啊!
可是宗恪做到了。
尽管他一个字都没告诉过阮沅,可她明白这一点。
所以,她更不能把这样一个男人,拖累到绝路上去。
事到如今,阮沅也不想再问为什么,更不想去深恨什么人,这一切,是她亲手策划,亲自实施,年少的她,把自己推上了这条不归路,连丝毫逃脱的机会都不给留。她没有办法去痛恨任何人,除了自己。
她就是她自己的掘墓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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