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氏毕竟上了年纪,对儿媳赵氏一番斥责之后,也自觉十分疲乏。
秀兰上来劝她休息,洛氏只是轻轻摇头,“放个引枕,我靠靠便是。”
为避免安乐候尴尬,一会儿酒席出来,洛氏少不得还要再去陪上几分的。
洛氏闭目,想起刚才的事,心内不禁一阵烦燥,紧紧地锁了眉,暗哼一声。
她想将秦凤翎的脸从脑子里驱赶出去,然而那抹如梦似幻的烟绿‘色’,却在她眼前越凝越厚重,越现越清晰。
洛氏只觉头疼愈裂。
她生平最恨那抹烟绿‘色’,最恨双鱼‘交’‘吻’金步摇,最恨眉间一粒朱砂痣,几乎是整个候府都知道的事情。
想起旧事,洛氏暗咬银牙。
她没有睁眼,一切看似平静,所以一边‘侍’立的丫环们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恐惊了她。
然而洛氏却能感觉到自己渐渐沉重的呼吸。
眼前也通红一片。
梦魇随之而来。
她以为淡了,却深藏在她心底,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情景。
她端坐喜‘床’,怀着莫大的欣喜等待她的丈夫;红盖头下,她看见他蹒跚的脚步,心几乎跳出了‘胸’膛。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想起当时的情景,仍禁不住心跳如鼓,又心如刀绞。
她清晰的记得,他靠在她额间的‘唇’温暖而湿润。
她清晰的记得,她喜欢得难以自抑,以为自己会是世上最幸福的新娘。
直到他的‘唇’唤出了那两个字:南屏。
他醉了过去。搂着她不放。却唤了一个晚上的南屏:南屏。南屏!
还有那句“你终于是我的了!”都似剜心的利刃。
她流了一夜的泪。
第二日却平淡娇羞。一如普通人家的新嫁娘。
所以从没有人知道她那夜的心情。
甚至连安乐候自己也不知道,活在他笔下,埋在他心底的那个叫纳兰南屏的‘女’子,早就被她恨到了骨髓里!
若非她寻之不着,她或许早亲手将那‘女’子掐死,跺成碎泥才罢!
不知情之前,秦凤翎身上,那如幻境一般。望之生烟的绿‘色’,她也曾爱过,曾穿过。
知道就因为是仲夷公主最爱的颜‘色’,仲夷灭国之后,这种唤之“笼纱”的烟绿‘色’就因为公主的‘艳’名风靡了京城;
而那支恩爱‘交’‘吻’的双鱼步摇,她不止一次的在安乐候的画中见到。
安乐候画笔之下的纳兰南屏,无论发式怎么变换,都少不了这支步摇,无疑是公主心爱之物;
还有那粒似是无意轻点的朱砂痣,都像一根根银针。狠狠地扎她的眼睛!
她‘花’了几十年,不‘露’声‘色’地将纳兰西屏送进坟墓。再烧了烟绿,熔了双鱼,埋了所有额贴,
她努力让自己视而不见。
她以为自己总算能睡个安稳觉。
谁知如今,这一切,居然都回来了!
那身笼纱烟绿,金丝暗绣对襟袄,虽一看便知出自民间,用料普通,洛氏却不得不承认,秦凤翎胜在皮肤白皙,身材娇小却玲珑有致,五官又极为‘精’致,竟将这种不易穿着的颜‘色’衬得说不出的‘精’彩。
而鬓侧双鱼‘交’‘吻’金步摇,还有额间一粒红宝石额贴,都让她看起来淡雅如出水芙蓉,就连五官,亦与安乐候笔下之人有着惊人的相似。
所以刚才在大厅上,安乐候才会有如此失态!
好在秦凤翎身份不一般,所以在安乐候那里,并不能以假‘乱’真,却足以唤起他心底的回忆。
好个笑里藏刀的秦凤翎!
洛氏想起了一直平安喜乐,养尊处优的陆氏长倩,自己费尽了心思也不过是让她生活得遗憾一点;秦凤翎一来,竟将她‘逼’得发了疯!
洛氏心头发燥,越想越发无力。
秦凤翎不简单,她又为何要住进候府?
偏这秦凤翎不是国破家亡,身份卑微的纳兰西屏,也不是不知就里,任她搓圆捏扁的陆长倩,她身后站着汝阳候,站着当今皇上,让她莫可奈何!
可这是她的家,谁也不能在她的地盘上为所‘欲’为!
洛氏心头怒气袭来,强自压抑的结果是换来一阵猛咳。
“咳咳咳……
洛氏咳得几乎连心肺都要吐出来,耳喉俱裂,却怎么也不能从梦里醒来。
“老夫人,老夫人,”秀兰慌了神,与秀萍一起将洛氏左右扶起,一边在她背上轻拍,一边慌忙地喊,“快,快去传太医!”
“咳!”洛氏终于咳出一大口痰来,缓缓睁开眼睛,摇了摇手。
秀荷忙捧过痰盂,洛氏将口里的痰吐了进去。
焦黄的痰中赫然一抹赤红。
秀荷脸‘色’大变,忙转身将痰盂捧了出去。
痰中见血,洛氏心头也凉了半截。
秀兰强挤出个笑容,眼泪还是掉了下来,哽咽着劝,“老夫人今儿可真是累着了,一会儿罗太医来,得多开几副‘药’,给老夫人调理调理。”
洛氏倒是平静了许多,摇头笑,“年纪到了,该来的就会来,慌什么?莫提那老夫子,上次开的‘药’,苦得人连胆都要吐了吃来,他要敢来,我非啐他一脸不可!”
秀兰向来知道洛氏心思,见她强自欢笑,必是不愿多提,暗暗抹了泪,笑道,“奴婢说句不知天高的话,哪有老夫人这般年纪还跟个孩子似的,怕吃‘药’?嫌‘药’苦不肯吃的?老夫人要真啐了太医一脸,让人老脸往哪儿搁?您放心,奴婢会准备老夫人爱吃的蜜枣儿,必能将苦味掩去不少。”
“说起蜜枣,我倒是真馋。”
洛氏的目光落在长案上一个紫金珐琅掐丝的果盒盘上,不等她吩咐,秀荷忙过去捧来打开,里面满满的一盒都是晶莹饱满的蜜枣。
洛氏伸手要拈,秀兰忙将果盒抢过来,责怪秀菏道,“好好儿的,将这个捧来做什么?”又向洛氏道,“甜食积痰,老夫人,您还是忍着点儿罢?”
洛氏犹豫了一下,还是轻招招手,示意秀兰捧过果盒,“嘴苦。只一颗,碍不了什么大事儿!太医不是一会就来么,开多一副‘药’就是。”
秀兰拗不过,只好递过果盒,看着洛氏捏了一颗,忙将果盒盖了,‘交’回秀萍收好,自己回头捧了茶水过来给洛氏略饮了一些。
洛氏含了颗甜枣在嘴里,‘胸’闷也跟着好了许多,便示意秀兰伺候自己洗面挽发。
坐在妆台前,洛氏问,“我歇了多久?”
秀兰手中不停,答道,“回老夫人,不过半个时辰。”
“这么久了?夫人还没来么?”
“早来过了,夫人不敢惊扰老夫人,只奴婢等老夫人醒了回话。夫人说,酒席己准备妥当,即要去回候爷,请汝阳候等入席,夫人说会安排妥当,请老夫人您放心。”
赵氏做事向来稳妥,洛氏倒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所以淡淡“恩”了一声,听秀兰一桩桩回话。
想来赵氏来说了不少话的,被秀兰梳理过一条条的回,有条有理,丝毫不‘乱’。
这也是洛氏喜欢秀兰的地方。
“夫人说,依老夫人的吩咐,她另备了一桌酒席款待随行仆婢,不敢慢怠。夫人让人打扫出“憬园”请汝阳候世子夫人暂住,今天太匆忙,怕有失稳妥,夫人打算明日与箫夫人商量过,拨些婆子丫环过去伺候。”
“夫人说,五小姐那儿,她会嘱咐妥当,请老夫人放心。”
洛氏轻轻点头,“世子可回来?”
秀兰摇头,“不曾。”
“你去跟夫人说,等世子回来,让世子来见我,多晚都来。”
秀兰应下。
这时外面丫环回话,说罗太医来了,主仆二人便打住话题。
秀兰扶洛氏往外室去,罗太医号脉开‘药’,开了汤‘药’,说是固有痰症,只需好生料理,静心休养,并无大碍之类云云,洛氏也就放下心来。
心头放宽,困意袭来,洛氏索‘性’打消原本要入席替安乐候圆场的心思,让人往饭厅里送了话,说是旧疾复发,不便出席作陪之类。
洛氏让秀兰卸了刚上的妆,换上居家常服,吩咐秀萍准备了清粥端进来,恹恹地用了几口,便撤去歇下不提。
这边饭厅汝阳候酒过三巡,与安乐候早己前嫌尽释,把酒言欢。
内厅另席款待凤翎,旁设一席款待随行仆婢,世子夫人赵氏更是笑脸相陪,对凤翎连连致歉,尽说些下人不得力,怠惰之类的话,凤翎也就跟着虚于委蛇。
对于旁席位上的两名宫婢,赵氏更是不敢怠慢,差人频频布菜,送酒,待若上宾。
赵氏脸上笑容不断,暗里却是咬碎银牙。
这叫什么事儿!
候府上下几百人,哪里会缺人手?就算缺,也不敢宫里“借”来的宫婢。汝阳候这招用意很明显,就怕秦凤翎在安乐候府受半点委屈,请两尊小神来护着罢了。
赵氏心里倍觉委屈,面上却不得不热情洋溢。好容易听到外面来回,说汝阳候酒足告辞,让凤翎出去相送,还得再嘱咐几句话。
赵氏这才舒了口气,‘揉’了‘揉’笑得发僵的脸颊。
凤翎才一出去,赵氏便笑容顿敛。心头有气无处泄,赵氏压抑不住对身后伺立的司棋一声低吼,“世子呢,还没回来?”
余音入了凤翎的耳,她不觉浅浅一笑:世子,你要忙‘乱’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