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章宫。
这座宫殿的名字向来带着神圣的意味,因为它是历代皇帝的寝宫。皇帝也经常在这座宫殿中召见亲近的大臣以示荣宠，这几乎被认为是皇帝心腹的一种标志。
但是，住在这座宫殿里三十多年的这位帝国的皇帝陛下,似乎终于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建章宫内宫外，乌泱泱地跪满了亲贵大臣——他们都是奉命而来。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皇帝要交代后事了,这意味着兴贞盛世的结束,也意味着新的纪元即将展开。
大部分的大臣只能在宫门外跪着,少部分大臣能够跪在宫内,而只有几十人能够真正进入到皇帝的寝宫，真正面见天颜,送这位开创了盛世的英明皇帝最后一程。
皇帝的寝室并不大,已经跪满了人,皇子们自然是在最前面的,一旁是高位妃嫔和公主们,一旁是与皇帝同辈以及晚辈的皇亲国戚，后面的才是朝野权臣和皇帝心腹。
此刻显得有些拥挤的室内充满了低声的抽泣，无论是真的悲痛还是假的悲伤,所有人都深深皱着眉,一脸忧色,妃嫔和皇子公主则需要更加努力些,争取流泪，低声抽噎。
躺在龙床上的皇帝已经很老了，而且十分消瘦,脸上和手上都能够看到清晰的老人斑。所有人看着这样的皇帝都十分恍惚，就是这样一个孱弱的老人，他统治了这个帝国三十三年，开创了兴贞盛世，他平胡戎，驱北蒙，让万邦来朝，他给了这个帝国一片太平繁华。
太子跪在皇帝的床前，轻轻拉着皇帝的手，眼睛已经哭得红肿，声音嘶哑：“父皇，父皇……”
皇帝微微挣开了已经浑浊的眼睛，看着离自己最近的妻子和儿子，恍惚了一下，才认出这是皇后和太子，然后转头似乎在寻找着什么，那双苍老消瘦的手从太子的手里抽离，伸向了另一个方向：“小四……”
四皇子听到熟悉的声音，抬起了苍白如纸的面庞，而太子失落又恍惚地坐跪在地上，看着自己濡慕的父皇，竟不知该说些什么，皇后木然地看着自己的丈夫，面无表情。
“父皇……”四皇子膝行到了皇帝的床前，握着皇帝粗糙的手，轻轻地贴到自己的面庞，露出了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皇帝看到了自己心爱的儿子，终于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苍老嘶哑的声音中依旧充满了一如既往的宠溺：“别哭，你身体不好，别为父皇悲伤……”
四皇子的唇色更白了些，眼眶里布满了红血丝，皇帝病了不是一两天了，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做好了失去父亲的准备，可是，为什么这一刻，依旧心痛到无法呼吸，似乎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皇帝轻轻摸着四皇子的脸颊，轻声道：“小四，父皇总能梦到你母后，在梦里，你母后永远温柔地坐在那里对朕笑，可是，无论朕对她说什么，她都不回答朕。民间有这样的说法，若是死去的人在梦中对他说话了，那便是要带他走了，你母后这么多年，就是舍不得带父皇走……”
皇帝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睛中慢慢渗出了泪光，他缓缓地笑着，带着几分释然：“小四，昨日，父皇又梦到你母后了，朕在梦里对她说，朕好想你，她回答朕说，她也想朕。”
“这是你母后第一次在梦里和朕说话，朕知道，朕要走了，要去见你母后了，她等了朕这么多年，朕也想她。”
四皇子终于泣不成声：“父皇……母后……”
底下跪着的人也跟着哭，心里却各有成算，皇上果然是对元烈皇后一往情深啊，便是太子即位，恐怕皇帝也会留有后手，总能保四皇子一世平安的。
皇帝没有看别人，只是看着自己最宠爱的儿子，开口道：“小四，朕这一生一点都不快乐，年少的时候，你皇祖父不喜欢朕。中年时，朕才终于遇到了自己倾心相爱的女人——你的母后，可是，小四，即使是在你母后陪在朕身边的那些年，朕也不快乐，因为朕爱着的女人并不是朕的妻子……”
皇后猛然抬起头，那双红肿的眼睛紧紧盯着皇帝，面容僵硬。
皇帝没有看皇后，也不想管其他人是什么反应，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小四，你知道么，父皇真的想过废皇后，然后立你的母后为后，想要这样光明正大地向全天下宣布朕爱她……可是，不行，父皇不能这么做，王皇后贤良有子，祖宗家法不让，朝野稳定不让，朕不能这么做……”
四皇子紧紧闭着眼流着泪，摇头道：“父皇，都不要紧，都不要紧，母后爱您，所以都无所谓……”
皇帝的眼泪流过眼角，然后渗入鬓间：“后来，你母后没了，朕剩下的只有膝下的这些孩子和偌大的一个帝国，可是父皇依旧不快乐，因为朕最爱的儿子并不是太子，不是这个帝国万世基业的继承人……”
之前皇帝怀念元烈皇后的话，虽然出格，但是除了皇后与太子，其他人听听也就算了，毕竟元烈皇后已经去世了，而且也追封为后了，便是皇帝心中有再多的念想，也该放下了。但是这句话一出，大家心里都是一惊！
这才是和所有人都利益相关的东西。
太子面色不变，或者说，他已经充分了解了父皇的偏心，而皇后则是胸口起伏着，似乎已经在爆发的边缘。
四皇子愣了一下，他虽然一直都在与太子进行争斗，但是对于父皇的心思却从不知道，他一直以为，父皇是绝对不会动摇嫡长子继承制的，却没想到，原来父皇也曾经无数次的想过让他继位么？
四皇子低低地苦笑出声，眼泪却是流得更凶了：“父皇，父皇……没关系，因为我也最爱您，所以都无所谓，无所谓……”
皇帝看着四皇子苍白病态的面庞，突然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甚至都让四皇子感受到了疼痛，让人难以想象，这个快到死了的老人身体里居然还有这样的力量。
“小四，你对着朕发誓！发誓会善待兄弟，发誓会善待你二哥！不然就让你的父皇母后死后也不得安息！你发誓！”皇帝苍老嘶哑的声音在狭小的寝殿内回荡，所有人都懵了。
四皇子也愣在了原地，他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父皇：“父皇……”
皇帝仍旧执拗地看着四皇子，两个人的手紧紧地相握。
太子失去了全部的力气，整个人瘫坐在地上，他一直恐惧着这一天，可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他却又觉得，啊，终于到了，这种释然感。
作为曾经最为亲近的父子两个，太子很清楚自己父皇对自己的态度，在他看不清的那天，他的命运其实就已经被注定。
皇后愣愣地反映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了皇帝话中的意思，善待兄弟？善待二哥？除了继位的皇子，谁还需要皇帝这样的嘱托？
“皇上！皇上！您难道没有心么！没有心么！！”皇后疯狂嘶哑的声音在寝殿内响起，那绝望悲痛的声音几乎传到了殿外，杜鹃啼血。
一旁的陈喜微微挥了挥手，便有小太监上前将想要扑上前的皇后拉了出去，跪在地上的大臣们惶恐地让开了道路，然后听着那几乎喊破了嗓子的声音渐渐远去。
皇帝依旧紧紧握着四皇子的手，等待着四皇子的誓言，四皇子慢慢抬起头，泪流满面：“好，儿臣发誓，发誓会善待兄弟，善待二哥，不然……不然父皇母后……死后也不得安息。”
皇帝听到了自己想要的誓言，终于失去了力气，放开了紧握着四皇子的手，声音虚浮：“朕，这一生，终于做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
就算是最后的任性，就算是在临死时，最后一个愿望。裳儿……我抛弃了祖宗家法，我也许开了一个恶劣的开头，我也许会造成日后皇位的血腥动荡，但是我保护了我们的孩子，我保护了你死后的哀荣，裳儿，我来见你了。
陈喜在一旁捧出了两个明黄的圣旨，一道是废太子的，一道是立太子的。
在圣旨宣读完毕后，皇帝也终于失去了意识，陷入了黑暗。
三天后，皇帝驾崩，新皇继位。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这一章就可以当做真正的结局来看了。
不过后面还有几章完全不影响正文的番外，下一章是小四番外。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