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疾,铁衣寒。
高祖长陵寝殿之外,一队巡夜的铁甲持戈卫士正在步向已在寒风之中屹立了两个时辰的守陵岗位。此际虽还未真正进入严冬,但远远看去,整个大殿已只剩下一片白色的轮廓,守卫在殿外的卫士持戈站立在雪中,不敢有半分懈怠,看上去直如陵冢里的兵俑一般。
接替的那队卫士终于步近了,当先那人身高八尺,并未与其身后士兵一般披甲戴盔,只是穿着一袭灰色劲装,外裹一件黑中泛褐的貂皮袄,单手倒提着一柄比一般环首刀刀身更宽、刀脊更厚、刀锋更利的大刀,偶尔雪光映在刀背之上射入目中,令人不觉胆寒。
“大风起。”转瞬之间,持刀大汉已是来到石阶之下,当即脚步一停,就听上面喝道。
“云飞扬。”持刀大汉闻声一应,随即向前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手下士兵上去,同时自己亦是大步走上前去,继而只走到一半,就顺手自腰后摸出个紫葫芦,向着站在台阶最上的一人扔去。但见两人之间尚有数丈之距,然而那葫芦自持刀大汉手中扔出,站在阶上那人伸手一揽已是将之抓住,继而顺势将葫芦塞子拔开,对着葫芦口只饮了一口,持刀大汉已经来到身前,随即喜笑说道:“杜老大,我这酒怎么样?”
“这酒虽烈,却也不是好酒。”喝酒的杜老大闻言答道一声放下葫芦,方才露出本来面目,只见其须眉皆灰、面色僵白,分明是个老者,却是没有丝毫胡须,再看那杜老大的衣着,亦与普通披甲卫士穿戴无异,只是手中未拿长兵,腰间也未携带短刃,看来就像是一个年老体弱的军中杂役,而且那杜老大已经喝了口酒,僵白的脸上依旧不见人色,反倒更加惨白。
杜老大道罢之后,便将酒葫芦扔还给了大汉,自顾转身喝令手下与接替的持刀大汉的手下换岗,而那大汉听了杜老大的话,似也并不在意,接过酒葫芦之后,仰头便饮,只不过两三口,那只能装六七斤酒的葫芦已空。及至这时,持刀大汉将手一抹嘴上又对杜老大道:“这酒是我在长安最有名的酒肆打的,叫‘炮烙酒’,据说喝上一口就如同身受炮烙之刑一般灼烈难当。我去买酒时有个小子不自量力,一口气喝了半埕,接着一头就扎进了酒肆的水缸里面。杜老大,你说我的酒不好,那就是你有好酒了。拿些让我尝尝吧。”
那杜老大像是没听见似的,陡然兀自望了一眼紧闭的殿门,接着打了个噤声的手势,侧耳倾听了一阵,当下除了铁甲上冰片的磨擦声与卫士们的呼吸声,却是没有听到其他动静,这才松了口气。持刀大汉见得杜老大如此,亦是提高了警惕握住了刀柄,直到见得杜老大松了口气,方才松开了手上前两步,正想用手拍拍杜老大的肩膀,可是手伸到一半似乎想到了什么,当下又缩了回来,大声叫道:“杜老大,杜老……”话还没说完,杜老大自腰间用手指一捏,取出一个细口铜瓶,侧身将铜瓶朝着持刀大汉面前一送,冷冷说道:“孟阔,你若本事,便饮了此瓶。”
持刀大汉孟阔闻言先是一愣,继而笑道:“杜老大,我说你也太小气了些吧!这一小瓶酒,还不够我润润喉咙的,就算是好酒,也不能尽兴啊!”
杜老大闻言眯着眼睛一笑,鼻中哼出一声:“老夫这酒不比寻常,你饮过自知其中滋味。”
孟阔闻言面上生出犹豫之色,继而一把抢过铜瓶,将瓶塞拔开,一股清凉的酒气登时沁入鼻中,不禁向着杜老大笑了一笑,随即握住瓶颈便朝口中送去。哪知刚只喝进一小口,孟阔便觉口中一冰,继而一缕带着些许醇酒芳冽的冰液直入肚肠,霎时间就像是剖开肚子,将五脏六腑用雪填埋起来,感觉实在不像是喝酒,而是喝了一大桶冰水。孟阔正是奇怪此酒之效,身上冷不禁颤抖了一下,随即肚中忽然好象针刺刀绞般疼痛,而且转念之间便就感觉好似烈焰焚身,当下便就满头大汗,而一旁卫士忙着陆续换岗,竟是无人觉察孟阔异状。
转瞬之间,孟阔已然汗湿重衣,当下俯身捧腹微声颤道:“杜老大,你酒中……有……毒。为何害……”话中的“我”字尚未说出,孟阔周身就要被烧为灰烬的感觉忽然间莫名消失,当下倏地直起腰来,愣了一愣,接着转头赔着笑小心问道:“杜老大,这是怎么回事?”
时值守卫交接已毕,杜老大当下吩咐手下回营休息,接着拉过孟阔到得一旁无人之处,继而看着孟阔手中的铜瓶道:“此酒乃是老夫用沙漠中的赤练火蛇之胆所调。须知那赤练火蛇在沙漠中毒性最烈、生命最强,之所以如此,正是靠了这蛇胆的奇效,外抗天温,内平其毒,端得神妙无比,其中再加入极地雪莲,更增奇效,饮者直如饮雪食冰、遍体生凉。”
孟阔闻言点了点头,先将铜瓶塞紧,接着必恭必敬地递给杜老大,又再问道:“若如杜老大你说的,这酒应当只有极寒一种滋味,何以我喝了之后竟是先冷后热?”
杜老大将铜瓶接过自己又再喝了一口,这才小心地纳在腰间,接着得意笑道:“老夫这酒便叫‘冰火二重天’。若只得一味,岂能显得出我杜殇的手段?你刚才所说的只是‘冰火二重天’的冰境,而后你体内感觉骤变,这便是火境,依仗的就是那沙漠赤练火蛇的剧毒。”
“啊!那我岂不是中了毒?杜老大你可不能这么害我。”孟阔面色一变,当下急切说道。
杜殇闻言当下一笑,摇了摇手徐徐说道:“你也不用这么慌张。老夫若要下毒,岂用这么麻烦?再怎么说我们也是同一群人,我不会害你的。”
“那我就放心了。”孟阔闻言松了口气,随即又再向着杜殇拱手道:“还要杜老大赐教。”
杜殇闻声看了看孟阔,点了点头道:“赤练火蛇之毒虽然炙烈无比,但我早就说过那蛇胆有调和之效,再加上极地雪莲自身亦具解毒之力,所以你喝下此酒顷刻间虽然历经冰火二重境,可以你的功力,不但不会有事,反倒还得益不少呢。”
听到这里,孟阔不再言语。因为他也知道这位杜殇用毒极为精妙,江湖人称“唯我毒尊”,当真可以杀人无形,想来自己当年与其在江湖上的往事,又再冷不禁地打了个寒战。
杜殇见孟阔不言,似乎知道其心中所想,当下望了望天,理了理甲,正色说道:“孟校尉,寅时已到,守卫之责重大,这里就交给你了,不得有误。”话音落下,还在胡思乱想的孟阔猛然一醒,当下应声拱手道声:“是。”
便在这时,殿顶屋脊上的瓦当忽然发出一声微弱的脆响,虽然所有的披甲守卫都未觉察,可是杜殇与孟阔都是一流高手,这点微不足道的声响,已是足以让他们察觉警醒。
既是察觉,孟阔当下横刀大喝一声:“擅闯皇陵者,杀无赦。”话音落下,杜殇亦已喝令附近守卫一散而开,以长戈对寝殿渐呈包围之势,只待殿顶的擅入者落地,即行击杀。
长陵守卫虽然训练有素,可是来者亦非弱手。未待包围之势展开形成,就见一道黑影如同夜枭般从屋顶斜滑飞落,迅如疾风,当下便就卷起好一阵飞雪。
孟阔眼见黑影落下,当即大喝一声,足下一蹬,已然挥刀迎着黑影斩了过去,而明亮晃眼的刀锋未至,刀上罡劲已然当先袭向黑影,大有将落下的黑影一分为二之势。
那黑影落下之势已然极快,但是出手却是更快,只见其下落之际已将身后所负之物解下,远远看去,似乎是一件长兵器物。那黑影既然兵器在手,籍挟下坠之势刺向孟阔,顿时带起一阵狂风,当下除了杜殇尚在二人劲力丈余范围之内定下身形,其余执戈守卫都不堪那比刀剑更锋利的烈风,皆都远撤至数丈之外,但依旧对来人呈包夹之势。
凌下的黑影与扑上的孟阔二人的兵器终于碰撞在了一起,当下就是一声巨响,两人身影顿时间被周遭劲力飞溅起的雪花冰片全然覆没,就连杜殇也没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及至杜殇回过神来,又听包围着两人的雪花团中爆出一声血肉撕裂之响,接着便见孟阔带着一声闷哼身子斜刺里飞跌了过来。见此情形,杜殇不加思索,飞身上前,双手托住孟阔背脊,旋身翻下。待得落下,杜殇方才发现孟阔伤得极重,竟连握刀的右臂都被那人用兵器断了,而自己这一旋身,断臂处血如泉涌挥洒,登时染红了好大一片雪地。
就在杜殇援手孟阔之时,雪团中那人又再一纵而起,手中所持的赫然是一杆丈余的钢枪,枪身黝黑深沉,而枪尖上还沾着孟阔的血肉,在雪光下泛出幽幽的血光。
“还愣什么,还不快上。”杜殇对着已经惊住了的守卫们大喝一声,当下守卫们如梦初醒,急急挺戈杀上,然而不等守卫近前,那人却已先自纵枪杀进铁甲矛阵之中。
杜殇自忖那人纵然武功再高,被近百长矛拦阻所迫,一时三刻也必脱不了身,所以先看孟阔伤势,当下伸手一把捏住孟阔断壁肩头,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拇指将瓶塞一弹,翻手将瓶倒覆过来,顿时瓶中流出一道几近凝固的紫色汁液。杜殇便将这紫色黏液沿着孟阔断臂四周滴了一圈,顿时皮肉俱黑,散发出一阵浓烈的焦臭,只见断臂处皮肉内翻,竟是蜷缩成一团,顿时阻住血流,而受伤昏了过去的孟阔本来被杜殇抓住伤口,已是疼醒了过来,如今再被杜殇如此救治止血,登时又再痛晕了过去。
从杜殇接过孟阔再到救治止血也不过是三呼吸间,然而待其立起身来,却见闯陵那人已经快杀出矛阵。见得此状,杜殇情知此人武功奇高,自己多半不是其对手,所以也不敢贸然出手,只是掩身穿梭人群之中,一直跟在那人身后侧面,伺机而动。直到这时,杜殇方才看清楚来人,只见其黑衣蒙面,身材高大犹在孟阔之上,一枪在握,出手如电,无人可挡。更令人称奇的是他手中那杆黑色长枪,通体竟像都是金铁所铸,枪头看似钝迟,实则确是极为锋利,凡是被此枪头所击矛首,尽数削断,无一例外,而那枪身也是沉重异常,挥动起来,风中竟有闷雷似的低沉震声,还未碰撞,光是这等气势已然令这群素日自以为是的守卫们丧心胆寒。只不过若是高祖陵寝被掠,朝廷问罪下来,亦难担待,所以守卫们还是死围不散。
蒙面人眼看只要再削断面前数矛,便就再无阻挡,忽然感觉身后袭来一股浓烈的杀气,当下想也不想,单手挥枪朝前一抡,另一只手却是径向杀意最盛之处拍去。
杜殇本待蒙面人杀出重围精神松懈之机再骤下杀手,却未料到那蒙面人竟然洞悉先机,而自己一招未发便就受制于人,心中气血翻腾,难受得直欲呕血。偏那掌力又强劲无比,无奈之下本打算制敌的毒招竟来不及施展,再加上孟阔的前车之鉴,杜殇不敢托大,运足全身功力,双掌齐出以抗蒙面人掌力。
杜殇双掌击出,本拟两道掌力与蒙面人掌力抵消,一出掌力直如潮水一般奔涌而出,却不想一发之下竟然无处受力,像是击在空处,当下心中暗自得意:看来蒙面人功力损耗甚巨,拍出的这一掌只是虚有其表,意在迫退自己。心念及此,杜殇催加掌力迫向蒙面人后心,定要将此人重伤截下。哪知道就在杜殇掌力及近那人反手之际,忽然感觉掌力一滞,似乎有所阻隔,继而就觉自己掌力偏失方向,被另外一道掌力导引,斜行回转开来。遭遇如此情形,杜殇心中一惊,急撤掌力,亦知蒙面人体内气劲运行已入化境,能将内气做到先发而后至,反客为主。若此时自己再不撤去掌力,届时只怕会被自己的反转之力重创。
三枝铁戈戈头齐被削断,蒙面人长啸一声,气冲云霄,震得当场众人耳鸣足虚,不少守卫竟被这一声喝得软瘫在地,而杜殇本已撤掌护体后退,以避自己所发而被反转的巨力,哪知被这啸声一震,体内气息为之一滞,那股反转巨力已然袭至。当下杜殇避无可避,急切之间,探手将身旁一个守卫一拽挡在自己身前,顿时巨力正中守卫胸口,直击得铠甲碎裂,胸膛亦被那股巨力撞得凹了下去,哪还能有命在,而余力未尽,透体而出,亦是波及杜殇。尽管巨力大部分已为死去的守卫承受,可是杜殇抛开挡在身前的守卫尸身之后,面上当时现出一抹红色,旋即隐去,继而顾不得许多,顺势坐在地上调整内息。
尽管占尽上风,可是蒙面人却并不打算与长陵守卫多有纠缠,当下啸声尚未回荡散去,其已奔出数十丈外。守卫虽在其后追赶,奈何其身形已远,加之身上甲胄沉重,又哪里追得上,而纵然追上,那蒙面人武艺之高,有目共睹,去了也是徒然送命。有道法不责众,就算法网恢恢,自然也要拉下几个一同上路的,与其现在逞勇送死,还不如苟且偷生,能活着又何必计较怎么活着。当下守卫们一般心思,所以虽然喊杀声大,动作却是全都慢了下来。
蒙面人虽然手持一杆分量不轻的大枪,可是身法却是极快,转眼之间就只剩下一抹模糊的背影,依稀间已是快到长陵正门,而以守卫城门的那七八个城卒而论,看来今日被蒙面人大闹高祖长陵,杀出守卫重围已成定局。
因为刚才的,所以待到他们看见蒙面人时,蒙面人已离城门只有五丈之距。此时已近卯时,正该开门,门后的三道大栓已被调下,两丈多高的大门也是半开半阖,当下蒙面人如同一道黑旋风似的冲了过来,一时间守门兵士猝不及防,也顾不得再管大门是否开阖,纷纷抄起靠在墙上的刀戈,准备阻拦住蒙面人的去路。
蒙面人岂会将这些士兵放在眼中,身势丝毫不减,纵直冲向守门军士当中。那些士兵自从看管长陵正门以来,何曾遇到如此境况,当下心胆俱裂,故而蒙面人未曾近身,那群意欲阻拦的兵士们已然又作鸟兽散。结果不费吹灰之力,那蒙面人已到了半开着的大门背后。
眼见蒙面人就要穿过门隙出去,忽然门外冲入四道气劲,顿时又将蒙面人去路阻挡。蒙面人不知门外何人出手阻拦,但见那四道气劲阴毒无比,亦是不欲强突,当下身形向后斜了几分,提足向那斜着半开的大门踢去,登时大门顺势带起一阵烈风,又再关了过去。然而就在门间只剩不到尺半之际,忽然大门又再反向一开,两个人影已是站在门口阻住蒙面人去路。
见得有人阻挡,蒙面人正欲敛神定睛察看,就见二人其中一个高高跃起从上扑杀,另一个侧身贴地翻了进来,一出手便冲着自己下盘痛下杀手,显然二人是合击一道的高手。
合击并非简单的两人武功相加,各自为战,合而击之,而是要求两人出手即使有先后之别,武功有强弱之分,只要能配合无间,相补互助,便可浑若一人,合击之力定然威力惊人,所以合击一如阵法,纵然不能得其精髓,只要勤加练习,按部就班,也可熟能生巧。只是世事无常,尤其是交手激斗之间,取胜之机常取决于应变之能,若碰上真正高手,墨守陈规依然会被瓦解攻破,所以江湖上真正精于合击之道的高手多是孪生的兄弟姐妹,次者是夫妻。因为只有孪生子的资质最为相似,更兼其本身就具先天感应,故而练就合击之道可以作一人使,而夫妻间虽不似孪生子般具备先天感应,但后天的相识相知也可以使彼此间灵犀通达。然世上武者众多,修习此道者的夫妻也为数不少,为何却始终不及孪生子之上乘,只因为言白首者众,共白首者寡。如今此二人一出手即分攻合击袭遍自己全身,令自己如同与一个四手四脚的人作战一般,难以兼顾。只凭合击一道而言,蒙面人已是认定来者乃是此道翘楚。
蒙面人见二人合击之势已成,手中长枪化作一条黑龙,枪尖直挑凌空击下之人喉头。臂短枪长,那下扑之人自然知道未待自己击实对手,对手的长枪已然刺入自己喉中,顿时怪叫一声,生生又再翻将出去。既已迫退上犯之人,蒙面人手中长枪在空中未有半分停留,手腕一转,枪杆抵地斜划一刮,蹭出一溜火花。地面那人眼见蒙面人使枪竟有如斯威力,也不敢正迎其烈,探出双掌在地上一拍,去势更比来势迅捷。交手一招,合击二人稍稍吃了些亏,当下也不敢轻易上前抢攻,只是背倚大门,堵住蒙面人的出路,而蒙面人以枪抵地,亦未抢攻过去,当下三人对峙,周遭肃杀之气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