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河东解良有一关姓人家,主人姓关名毅,字道远,祖上留有大批的田地产业,平日乐善好施,扶困济贫,四邻乡里都称其作“关大善人”。却说这位关大善人,虽也是诗书传家、礼仪立身,可却也颇有些孟尝遗风,遇见意气相投的人,常自结交为友,邀入家中款待。奈何这世道混乱,真伪君子实在难辩,常常被人骗吃骗喝骗去钱财,因此家里多了不少埋怨。不过这位关大善人生性乐天,不以为然,反自常常宽慰家人道:“破费些钱财那是区区小事,他日果真遇得一位平生知己,余愿足矣。”冬日的黑夜总是来得很早,去得很晚。这日,太阳刚刚落下,县里的商铺人家,全都关门闭户各自歇下,街边路旁,除了偶尔有几只野狗寻食嘶咬的声音,就只剩下风雪中打更人的更声。关大善人的关家庄同样也不例外,一家人早早地吃了饭去,之后听关毅询问了些事情,又嘱咐了几句,亦是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去了,而关毅晚饭之后同样也有他自己的事情。他本是读书人,性子纯孝,少年时多受父亲以《易经》、《春秋》等学习,父亲死后更是守孝三年,被举为孝廉,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数十年间从来不敢有所懈怠,习惯每日晚饭之后,就在书房读书两个时辰,进德修业,从无间断。
这日看了不过半个时辰,书房门外就传来脚步声,关毅不禁眉头一皱:他读书时,最厌烦的就是被人打扰。即使是家里人,若非大事,也不敢轻易前来惊动。
当下关毅正要发作,门外脚步戛然而止,随即仆人关祥的声音传了进来:“老爷,外面有一个外乡人,因为赶路误了时辰,听说身上的银钱又被匪人劫去,住不得客栈,听闻老爷的名声,所以特来咱关家庄借宿一夜。”
“唉,这个关祥,这点小事也来烦我。”关毅心中只觉好笑,随即隔门向着关祥说道:“不过就是这点小事,你去问夫人就是,何必来扰我。”
“哦,老爷。”关祥答应了一声,走了两步,正要离去,却又折返回来,对着关毅的窗户道:“老爷,您知道夫人的脾气,要是告诉夫人,夫人必定与其银钱将他打发走,可是这个时候,客栈怕是也关门了。唉呀,他今天可怎么过呀?”
关毅刚只翻了一页书,就听关祥去而复返又说了一堆,当下将书卷一合,又再说道:“夫人若是不允留宿,你便带着他去前边的客栈投宿,给他把房钱、饭钱都交上。”
“哦,老爷。”关祥又应了一声,随即一边转身一边自言自语道:“唉,可惜喽!老爷没这眼福,那外乡人生得那般高大,比咱县里身量最魁梧的屈老三还高还壮,真是天神一般。”
关毅本来要启卷再往下看,隐约听到关祥这几句话,心中一动,当下咳了一声叫道:“关祥。”关祥一边说话一边走着,也没走几步,听到老爷咳了一声呼唤自己,以为老爷是要些茶点,当下折返回来,站在门口问道:“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书房的门响了一声,随即打开,继而关毅站在门口,对着关祥道:“前面带路。我倒要看看,在你口中生得竟如天神一般的人物,究竟是何等模样。”
关祥自七岁起就在关家做事,跟随老爷关毅也有十来年了,自是清楚关毅心中所想,也知道定是自己刚才的那句话勾起了老爷对那人的好奇,连忙说道:“是,老爷。那人还在门外侯着,生得真是魁梧,比您还高出……”说着,竟将手伸到了关毅的头顶比量。
关毅虽然是个读书的文人,但身量也不算低,正是昂藏七尺,白面长髯,仪表堂堂,听到关祥说那人比自己高,甚至还动手比画,心中更生兴趣,只是见关祥这般冒失,当下皱眉喝道:“关祥,把手放下,成何体统。”关祥被关毅这么一喝,登时回过神猛地将手一缩,接着站在原地,垂首等待关毅教训,而见关毅老不开口,又悄悄斜眼偷瞟关毅面色。
关毅本就是个宽厚之人,否则也不会被人称作“关大善人”,当下见关祥如此,不禁又再拍其肩膀笑道:“好了,关祥,还不带路。天寒地冻,你再耽误,那人可能等不了就走了。”
“哦,老爷。”关祥闻言知道没事了,应了一声,将身子一直,一边前面带路一边眉飞色舞地又道:“老爷您不知道,那人虽是穿得一般,却是我关祥生下来到现在见过最是英雄的人物。那气势、那眼神,真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说话间,主仆二人已是到了门口,当下关祥拉开大门,关毅只觉眼前一暗,就见自己面前半丈处站着一人背对着自己。
虽然关毅没看到那人面貌,可单是那人背对着自己在寒风中一站,就已如同山岳般将外面的风雪尽数挡住,只此气势,便与自己往常结交的那些人士大有不同。当下关毅心中暗自欢喜,对着那人拱手说道:“外面风雪交加,先生远道而来,如不嫌弃,请到舍下进一杯浊酒暖暖身体,好好睡上一觉。”
那人听了这话,并没有转身答谢,反倒背身冷冷说道:“我听闻关大善人扶困济危,想不到今日一见,却也是傲慢无礼、姗姗来迟。如今再唤我进去,是否为时已晚?”
关毅待人向来有礼,而人亦是以礼相待,从未受过这等冷言冷语,当下一愣,还没应声,一旁的关祥却是看不过去,冲着那人道:“我家老爷好心请你进去喝酒歇息,你非但不领情,反倒这么说话,活该挨冻。”那人听了这话,也不发怒,还是一动不动站在门前阶上。
听得关祥之言,有心结交那人的关毅顿时斥道:“关祥,不得这么无礼。你回去跟夫人禀报一声,就说今晚我不回房了。”话音落下,关祥不解地望着老爷,当下关毅面色又是一沉,接着说道:“难道我的话竟是这西北风,还不快去。”听了这话,关祥虽然迟疑,可还是急匆匆地转身去了。
待得关祥走回庄内,关毅走出门来,向着那人的背影恭身一揖说道:“关毅无礼,还望先生见谅。此间甚是寒冷,还请先生屈驾陋室,我再向先生赔罪不迟。”
那人闻听了关毅如此谦恭的话,语气竟还如北风一般寒冷刁钻:“关大善人既然畏冷,又何必在此多费唇舌,请自回暖室休息。”话音未落,那人只感双肩一沉,一件厚厚的棉袍已是从关毅的身上解了下来,带着关毅的体温披在了自己的肩上。那人随即再要回头,关毅已是站在了自己的身侧,并排站于风雪之中,且还冲着自己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关毅解衣赔礼,便随先生一起立在风雪之中,希望能得先生谅解。”
“好一个关大善人。不过世有真小人,亦有伪君子,真伪实难就此分辨。”闻听此言,那人心中一暖,旋即却是又生一念,当下准备说出口的话又咽回肚中,任由关毅站在一旁。
不过片刻,关祥已经又再回来,看到这般情景,跺足冲出门外跑到关毅面前,大声说道:“老爷,这人只怕是个疯子。这么冷的天,您将棉袍脱了给他,还不冻坏了身子?就算给他棉袍,您又干吗陪这么一个不知好歹的人站在外面?”说罢,关毅又冲到那人面前,只见那人虽是闭着双眼,却是看来不怒自威,站在那儿,发上的积雪竟有好几分厚,但是又一点都不融化,看来好生奇怪。
见此怪状,关祥心中不禁一怯,可是转头看了看老爷,不知哪里涌上一股勇气,冲着那人就骂道:“你这个人,要是有点良心就该滚得远远的。我们老爷好言好语你不心领也就罢了,还仗着自己长得牛高马大欺负我家老爷。初见你时,我以为你是老爷口中常念叨的什么‘燕赵之士’,如今看来,你、你、你,你真是……真是……”这一番话骂得性起,犹如连珠箭般,到了后来反倒词穷,不知说什么好。
就在关祥还在想词继续辱骂那人时,就听一旁关毅颤抖着声音道:“放肆!关祥,回……回去。”只不过一会儿功夫,关毅身上单薄的衣服已被雪水浸湿,在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关祥眼见老爷这般模样,也顾不得主仆尊卑,直将关毅双手一拉,扯着他就要朝屋里拽。不料关毅却是将手一甩,挣脱开来道:“关祥,你……你且自己回去,此事不……不得声张,否则……我……我……”说到后来,关毅牙齿不禁上下打颤,咯咯作响。
平日里关毅对待庄中下人极为仁厚,从不苛刻,而关祥乃是孤儿,自得关毅恳求父亲关审收留才得至今,所以格外感激敬佩老爷,从无逆乱。当下见得关毅如此受苦,关祥恨不得以身代之,可又明白老爷虽是个文人,却有一身傲骨,既然决定就决不更改,于是道了一声:“老爷,你这又是何苦?”说话间,关祥已是将自己身上的棉袍解下裹住关毅,继而站在关毅身旁又道:“老爷既然要站,关祥就随老爷一起站。”
关毅见状摇了摇头,瑟瑟抖着将棉衣重新披在关祥身上,随即挤出一个笑容道:“关祥,回去,我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快……快点回去。切记,不要惊动其……其他人。”
关祥正要将棉衣重新裹在老爷身上,却被关毅强行塞回,当下无奈地看了关毅一眼,又狠狠地盯了那人一眼,随即一跺脚转身进了门内,轻手轻脚地将门掩上,接着自己从屋里抱了床被子,裹在身上守在门内。
风雪似乎总是不遂人愿,夜愈深沉,而雪愈寒髓、风愈刮骨。一开始,关毅还能觉得自己很冷,不停地发抖,可是到了后来,衣服被雪水浸湿,全身都挂满冰棱,像是穿了铠甲一般,身上不寒反热,可是却比寒冷更是难受。不知什么时候,关毅身体上下都没了知觉,好象一个傀儡似的,直直地站在雪里,非但两眼渐渐睁不开来,脑中也开始模糊空白起来。
就在关毅努力地想要保持最后的清醒时,陡然一双温暖的大手握住了自己的双手,随即周遭的风雪像是在那双手握住自己的一瞬间荡然无存,而自己体内的血液像是喝了酒似的沸腾燃烧起来,刹那间就感觉是站在明媚的阳光之下无比舒泰。
待关毅睁开双眼时,他的面前站着那个状若天神般的怪人,握着自己的手,而棉袍也重新披回到了自己身上。也就在那一瞬间,关毅看清楚了那人的相貌,果如关祥所说,不知该如何形容,但叫人一眼就终生难忘的是其那双眼眸,深邃而悠远,充满着未知的神秘,却又透射出洞悉万物的神采,既包涵着威凌天下的无匹霸气,但也蕴藏着玩世不恭的潇洒意味。
关毅看着这么一个绝世无双的人,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倒是那人,向着关毅微微一笑问道:“你刚刚不是说请我进去喝酒吗,现在还算不算数?”
“算数,当然算数。请!”关毅见到那笑容,心中更加暖和,当下点了点头伸手说道。
“好。”那人点头道了一声,当下将放在门前的一担行李扛起,接着就随关毅来到门前。关毅伸手只叩了一声,门就已经打开,而关祥则是双目通红地站在门里,显然是一直没睡熬到现在,当下一见是关毅进来,撒腿就跑。
“这个关祥,又怎么了?这位仁兄,快请进来。”关毅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唤了一声也没唤住关祥,当下苦笑着道了一声,便请那人一起踏进庄内。
二人进了庄来刚走了十几步,关祥就像是阵旋风似的又跑了过来,而他双手端着两碗热腾腾的汤,离着关毅尚有五六步距离就急道:“老爷,喝碗姜汤驱驱寒,我早就……”话没说完,关祥脚下一滑,手中的两碗姜汤竟是脱手飞了出去。
不知那人是如何动作,关毅只觉那两碗姜汤刚刚从关祥手中飞出,就已被那人接住,而关祥尚未摔倒,也不知从那里来了一阵怪力,竟将身体一托,当下也不由站定了身形,且双手还没收回,那两碗姜汤竟又端在手中。至于那人,则在这刹那之间,又再回到关毅身旁挑起担子。如此情形,登时看得关毅啧啧称奇,而关祥更是目瞪口呆,半天都没动上一下。
“再不拿来,姜汤可就凉了。”先开口的反倒是那人,当下关毅回过神来,对着关祥道:“关祥,你发什么呆,还不把汤端来。”话音落下,关祥方才反应过来,缓缓地挪了过来,先将一碗姜汤递给关毅,另一碗应该递给那人的姜汤却是端在手中,手腕不停地颤动,洒出不少汤汁,想要递给那人,却是怎么都没力气。
那人见状索性自己将碗接过,仰头像是喝酒般一饮而尽,接着将碗放回关祥手中,一拍关祥肩膀道了声谢,顿时关祥傻乎乎地站在那里,木然地笑了笑,心中不觉也轻松了些。
待得关毅将姜汤喝完,亦对关祥道:“关祥,你去厨房看看,有什么现成的酒菜,端到我书房来。”说罢,关毅便向那人伸手一请。那人见状亦是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完,那人又转头对关祥道:“夜深了,无菜也就罢了,多准备酒啊。”
“哦,我知道了。”关祥此刻心中的恐惧已经不比刚刚,当下便就应了一声,继而又听关毅说道:“对了,关祥,你去将梅树下的那两瓮酒刨出送到书房来。”
听了这话,关祥不禁面露难色,怯怯说道:“老爷,那两瓮酒可是您被举孝廉时的酒,平常您自己都不舍得喝,是不是先取一瓮?”
“瞧他,我都还没心疼,他倒替我心疼起来了。”关毅闻言不禁转头对着那人笑了一笑,随即又对关祥道:“今日是平常吗?今日我结识了这位朋友,是我生平大幸,还在乎那两瓮酒?速速取来,我们今夜要醉酒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