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一十八章
令月固然接受了她爹的请托,但一时半刻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左右她娘过足了皇帝的瘾,以后是要还政给李氏的嘛,期间她多看护李家的兄弟姐妹们一下就好了。至于太子殿下的死活,就真的不在她管辖范围之内了,端只看圣上您和圣后的pk结果如何。
她单人轻骑向周国公府而去,谁知刚到府门口,一个灰袍小尼姑一头撞了过来。李令月一把扶住对方,诧异道:“你也是贺兰敏之府上的?”贺兰敏之这么重口,连小尼姑都抢?
那孩子一愣,抽泣道:“我是永慈庵的人,我师父叫我来这里寻一位杨小姐。我求了门房半天,门房说杨小姐进宫去了,这、这可怎么办呀!”
永慈庵作为洛阳数得上名号的着名庵堂,自然也是慈航静斋的分坛之一,现在她们急急忙忙叫人来寻杨凌霜,必定是有什么事情无法决断,急于向上级通报——杨凌霜身为静斋外门弟子,学过静斋武功,算得上她们的半个上司。
李令月跟着那孩子到永慈庵,甫一通传,庵中有名有号的师太们纷纷出迎,倒把那灰袍小尼姑吓得够呛。为首的一位静虚师太上来给令月见礼,张口就说:“月仙子,您总算是来了!”
李令月登时被雷劈得外焦里嫩。
是的,她知道一直都是这样的,慈航静斋的传人出世,一向被人呼为“某仙子”,以彰显静斋超凡脱俗的江湖地位,当然也是为了妙龄女子行走江湖方便、不受人口舌中伤。比如她师祖,那就是梵仙子,她师叔祖就是碧仙子,她师父就是师仙子,而她师妹以后也会被人叫作端木仙子……
但是,月仙子?这是个什么东西?
“听说仙子每年都会回一趟洛阳,我们一直在此候着,希望您有一日能来看看,可惜一直未能如愿……”静虚师太敏感地察觉到李令月表情不对,立刻降低了声线,“……您怎么了?”
“别叫我仙子了,叫我李小姐吧。”令月僵硬道,她是想起当年石青璇曾被人称呼为“青璇小姐”,但又觉得作为一个古代的闺秀,名字被人叫来叫去的好像不符合时代背景……
“这怎么可以?别的不说,就一个洛阳城内都有几百个李小姐呢!”静虚较上劲儿了,“您是慈航静斋的传人,身份何等尊贵,怎能把自己与寻常闺秀混为一谈?”
令月默……她挣扎道:“那你们可以叫我李仙子。”这个称呼既俗且村,但……但可能比月仙子好一点?唉,有个独特且动听的姓氏,是多么的重要啊!
静虚就那样淡淡地看着她不说话了。
是啊,“李”这个姓毕竟是国姓,她身为静斋传人,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慈航静斋,最好还是别做这么富有政治意味的举动比较好。李令月崩塌着,终于妥协地接受了“令月仙子”这样寒意森森的称号。
我多么怀念做“斩月楼主”的那一辈子……楼主这个称呼,是多么通俗亲切好上口,高端大气不肉麻!李令月一边内心os,一边开口询问:“师太急着找杨凌霜,是为何事?”
“令月仙子,”老尼姑着力强调了一下这个称呼,合十缓缓道,“贫尼收到消息,魔门阴癸派聚众殴杀‘多情公子’侯希白,就在今晚。这本是魔门内讧,静斋到底管还是不管?贫尼委实难以辨别,一切是非,都听凭仙子决断。”
老尼姑们一齐望着李令月,这是静斋新一代传人入世后面临的第一场是非纷争,谁都想通过这次考验,看出这位新上任的“仙子”脾气秉性。在一个时间段内静斋只有一位代言人,她的立场和行动在某种程度上将会影响静斋未来的命运,甚至影响白道武林未来的命运,她不能不慎重!
“师姐。”另一位青袍女尼越众而出,略微责怪地看了静虚一眼,“师姐。令月仙子年岁尚幼,这次下山也不过是回家探望父母,并非作为静斋传人入世。您怎么能把这重担压在她身上?……她还小……”
静虚叹了口气,她摇头,没有说话。她也知道李令月还小,根本没能力处置这样的大事,但静斋的规矩在这里,入世传人是等同于太子一样的存在。你把问题推给她,当然是不对的;但你当她不存在?那当然更不对了。
何况是李令月自己找上来。
她如今只希望李令月有快速联络师妃暄的渠道,把消息传回静斋,然后大家就都可以轻松了。
“他们围攻侯希白,详细地点在何处?”李令月问了,她神情很平静,语气很沉着,像是觉得这件事并不算什么大事。这让尼姑们有几分欣慰,静斋传人或许年纪还小,但心性是足够的沉、足够的稳。这也就够了。
“并不太远,就在洛阳城北城门一百余里开外的绿梅观内。”静虚平平道,“那里的女尼极擅养梅,如今梅花花期将至,侯希白本是去赏花的,谁能料到魔门中人早已对他设下了埋伏?”
“好。”李令月一点头,抚一抚怀中的色空剑,“我这就过去。”
老尼姑们大惊失色,静虚颤声道:“您要去哪里?绿梅观?您去那里做什么!”
“救侯希白呀。”李令月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侯希白是师父好友,如今他陷入危局,我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定然要去救一救的,不然岂不是对不起师父。”
“不行,不行,这万万不可呀令月仙子!”所有尼姑都惊跳起来,参差不齐地惊呼、嚷嚷、阻拦,静虚下意识要扑住小小的李令月,被她寒冷眼神逼了回去,她慌张道,“您知道那里有多少魔门高手吗?仅阴癸派的高手就有二十多人,再加上其他外援……”
“不是问题。”令月漠然说。
静虚绝望地看着她:“……您涉世未深,不知道这些人的可怕,您……”
令月转身去牵马。
“您不能去!”静虚嘶声,“您会被他们杀了的!”
令月翻身上马,口中轻轻一个呼哨,马儿已纵蹄而去。老尼姑们乱成一团,静虚大呼:“走,我们跟上去,跟上去……”
尼姑们手忙脚乱,静虚的师妹大叫:“有谁会骑马?会骑马的过来!”好在这永慈庵是京中有名的庵堂,庵中的尼姑们大多出身不错,综合素质也较高,再加上有些人习武,会骑马的竟然有十几人。谁知大家上下一搜,庵中只有四匹矮小的本地马。
静虚带上师妹等三人骑马直冲出去,却只能看着身骑紫燕骝、手提黄金鞭的富贵小公主扬长而去,望尘兴叹不已。好在天不绝她们,还没出北城门,一队金吾卫看这几个尼姑行踪古怪,拦住她们:“干什么的,干什么的?奇了怪了,天都快黑了,师太们要去哪儿?”
静虚给他们拦住,心中发急,手心出汗,愤怒道:“当今太平公主遇险,我们赶着去拦她,耽误了我们,你赔得起公主的性命吗?”
金吾卫们只觉得匪夷所思,双方纠缠不休,正巧一队内卫经过,神出鬼没的内卫们刚接到皇帝指令,说自家更替了主人,有个小女娃如今掌控他们身家性命了,正一个个内心里呼天抢地,闻言又惊又奇——
“好,老尼姑,你带着兄弟们去看看,这小公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不安安分分在上阳宫享她的清福,跟那帮江湖上的三教九流倒腾什么!”
那一天,洛阳城和城郊的居民们都很惊讶。一个素衣小女孩身骑骏马、背负长剑纵横而去,这样的场景可不常见;更不常见的是,四个青袍老尼姑呼天抢地跟在后头一路狂追;还要不常见的是,老尼姑后面居然跟着一众劲装骑士卫队,一看就不好惹……
这都是什么来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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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疾驰,李令月却是越来越惬意。
夕阳慢慢隐没,最高的天上是一片深湛的蓝,略往下,云彩变为浅浅绯色,再往下,是醉人的烟霞紫,到与青山相接的地方,又是一片蓝。天光一重又一重地黯下去,每一重都别有一番滋味。
她看过多少次日升日落啊,几万次吧?每一次都是这么美,而且是不同的美。这青色的风,这葱郁的草,这草上的露珠,这咬破露珠的虫鸣……还有这永远不会结束的、一日复一日的韶华与辰光。她都熟悉,太熟悉了。
她比谁都更知道什么是自由,当然也更明白什么是枷锁。顺从自己的心意,千里疾驰去到一个自己想去的地方,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这就是自由;而关在重重深宫里,一举一动都在圣人和皇后的耳目之下,由他人安排自己今天要做的事、明天要做的事,扮演一个小孩子应该有的模样,这就是枷锁。
她想起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引导者青问她:“有什么感想?”
她沉默又沉默,最后只是说:“又开始了。”
青好像有点茫然,她只是笑。是的,一切又开始了,难以逃避的责任,躲不了的仇杀,绕不开的内心疑问与自我挣扎,每一天每一天流下的汗水,每一次每一次忍住的眼泪……
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孤独。这就是她的人生。
她想起希腊神话里的那个受到神罚的国王,每一天,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石头太重了,在上山顶之前就一定又滚下来……于是他每一天都要推。
在渐渐升起的朦胧的月光下,太平公主慢慢舒展右手,这样稚嫩娇弱的手掌心,已经因为反复不断的练剑、劈砍而长出了茧子,还没来得及磨去的茧子。她默默看了片刻,忽然浅浅一笑,可她对自己很满意,对现状更满意。因为现在这样子,就已是最好。
所谓的爱情,所谓的陪伴,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
如果说她还有什么愿望,那就是希望这一次能顺利破碎虚空。可是连这愿望也是沉静的,平淡的,没有了前两个世界抛弃一切也要求到的决绝。“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世外高人一样的态度。或许这就叫,“道常无为”。
白玉兰开了,迎春花开了,鲜嫩的桃花也开了,晚风中这幽香格外动人,密密匝匝的植物枝叶在月光下摇曳多姿,万籁俱寂,唯有令月的马蹄得得。令月轻轻闭上眼睛,她脸上显出享受而落寞的神色来——对于冰冷飘渺、深不可测的令月仙子来说,这样的神情已算少有。
因为这是她真实的感情。
而之前的种种,对师妃暄的敬、对阿颐的宠、对贺兰敏之的怒、对贺兰敏月的憎……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顺水推舟逢场作戏?或许,面具戴的太深,连自己都已分不清楚。
如今的她,有了太多哲学,却已缺乏感觉。
夜色渐浓,浓绿繁红都渐渐湮没了芳姿,远处只能见到憧憧的树影和房屋影子,令月却相信自己临近目的地:那一丝冷梅的幽香,已越来越重,越来越近。她一甩黄金鞭,紫燕骝轻嘶一声,跳过树桩冲进了绿梅庵的后方园林。
令月的眼神再次变得冰冷清醒,没有落寞,没有悲伤。
这落寞与悲伤,下一次自由流露又是什么时候?
或者说,我们可以问的另一个问题是,寂寞无人、永夜难消的时候,你心里有没有悄悄出现过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人是谁?是真实的存在,还是你心中的幻影?
梅林中,奔马难以行走,令月下马,把缰绳系在树上。紫燕骝十分不安,不住地喷鼻息,撅蹄子在泥土中刨个不休。令月摸摸它脖子:“别怕,在这里等我一个时辰。”
话音刚落,有个平静的男声已传了过来:“阿弥陀佛,施主远来是客,怎么不告知贫僧,贫僧也可出去迎接。”李令月抬头望去,一个手握紫檀佛珠的胖大和尚缓步走来,向她颔首微笑。他看清令月,又惊讶道:“阿弥陀佛,原来是位小施主。”
“你整天念佛念得老子起鸡皮疙瘩……”另一名高瘦男子走过来,随随便便地把手搭在胖大和尚肩膀上,他眼睛一眯,笑道:“好香,好香,来的一定是位美人儿。”
“你又知道了,色不死的老鬼。”女人娇笑着从花树后探出头来,“是不是美人我不知道,但她可牵着一匹好马。老头子,老头子,快来呀,有宝马,又有美人!”
“美人老头子不感兴趣,但好马还是应该见一见……”一个愁眉苦脸的老头子突然出现在李令月身后,向紫燕骝一探头,“果然好马!看着像是太宗皇帝留下的‘六骏’后代。”
不过瞬息之间,李令月竟已陷入重围之中。这四人说笑之间,已催动先天真气向李令月涌去,赫然是个借真气直接震死她、兵不血刃的势头。
“锵”一声,令月背负的长剑出鞘,在空中撞出一个无形的缺口,恰为她挡去真气的压力。
阴癸派四位高手已经齐齐惊呼出来:“色空剑!”“这竟是色空剑!”“小丫头,你是师妃暄什么人?”
令月手中的剑画出一个小圆周,直破对方气劲,她语气缓缓:“我师父名叫师妃暄。”
四人脸色大变,各自避开令月剑锋,对视一眼,也不多说,已各自使出了手中的兵器。大概是欺负令月个子矮,他们一个个都削令月的头顶。李令月心下无语且气闷,足尖一点,直落在梅树枝头,手中剑芒暴涨,削向方才窥视紫燕骝的老头子。
“好凶的丫头。”老头子嘿嘿冷笑,“《慈航剑典》学全了么?就敢来挑衅阴癸派!师妃暄教的好徒弟!”
“没学全。”李令月淡漠地扬起嘴角,“这种不伤人不杀人的剑法,也就是学来玩玩,当然,对付你们足够了。”
四人的兵器突然被她剑气所牵引,乒呤乓啷,撞成一堆。令月俯冲下来,顺势点了那胖大和尚的穴道:“你在这里,给我看住我的马。它要是伤了一道,我就划你两道。”其余三人飞快蹿走。
胖大和尚苦笑:“你真不像静斋的人……放心,没人会伤你的马,这可是名列史册的名驹。”
李令月微微一笑,举步向梅林深处步去,如此大敌环伺的危险情况下,她竟缓步徐行、从容自若如闲庭信步,附近监视的人无不骇然。
“此女竟是慈航静斋的传人?如此,阴癸派危矣!”
“去请两位长老过来!今日一定要把她杀灭在这里,不能教她逃出去,否则此女以后定会成为圣门的大敌!”
“是!”
李令月听着他们的窃窃私语,心下暗笑:这些小喽啰倒挺机灵的,知道拉上面人挡枪,不是自己扑出来当炮灰。但她还没笑完,很快便大惊失色,连脚下都几乎一个踉跄:
梅林外传来一片呼叫声,有个苍老而熟悉的女声在大喊:“仙子——令月仙子——贫尼静虚带着几位姐妹来救您了——您在哪儿——”
还有男人们的吼声:“乱臣贼子,胆敢挟持公主,统统都是死罪!死罪!”
你们是来搞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