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仅生得比我美,运气也总是比我好的。”老人缓缓睁开眼来,嘴角依旧带着那抹淡淡的笑意,似是穿越了时间的阻隔。
转动着轮椅,老人回过身来,又眸落在了厉娴的身上,柔声道:“有些时候人是要信命的。娴儿,你姨父死的那时,我便觉得这天像是塌了一样,不过哭过之后,我就想明白了,虽然少了一个,但剩下的两个总得是过下去的。”老人的笑容依旧挂着,好像回忆的不是痛苦而是满怀的温馨。
微黄的眼敛翻动了两下,老人接着道:“熬呀敖呀,总算是把清儿盼大了,却不曾想清儿遭了山匪,庄子里也丢了几十条人命。我只能哭,哭得眼睛也看不大清楚了。等我再想明白了,两条腿又不能动弹了。这一晃几十年便就过去了。”老人的双手慢慢的挥动,拍打着自己不能动弹的双腿。
“这人啊,生在这世间便总是要吃苦的,旦凡生来也总是想要活下去的。”,老人推动着轮椅“吱呀,吱呀”,缓缓向前,眼敛上掠,黑色的双眼睁大了几分。伸出双手拉住厉娴的小手,轻轻的摩挲着,又拉了拉,贴近了自己的胸前。
轻轻拍打抓在手里的手,接着道:“尤其是这女人啊,更是要信命。就像是那山上的云香茶花,早晚一天总会有一只手把你采去。是好是坏便要看是被哪只手采了去。”
“你外公是最喜欢你母亲的,也是最气你母亲。当年你母亲从那山上下来,便是铁了心要跟你阿爹,那么多年唯一一次违背你外公,便是再也没有回过庄子。你外公气了一辈子,也念了一辈子,就是临闭眼那会嘴里还念叨你母亲。”老人将掌中那滑嫩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轻轻的滑动着。
“你外公呀,一辈子倔脾气便与你阿爹一个样,虽然气你母亲,但是谁都知道他心里是欢喜的。因为你外公知道你那个了不得的阿爹呀,凶名再大,一辈子却都没教你母亲受过半点委屈,庄子里的人再多,也没有想过纳别的女人。”
宽大的大堂响着老人那慈祥的声音,松开厉娴的手掌,那双漆黑,却看不清多少东西睥双眸看得更加认真,声音缓缓道:“你母亲当年便是说过,女人这一辈子没几次机会,但那个手掌伸来时,女人总可以任着性子,拼上一两次。等心甘心愿的被采了之后,是好是坏,是甜是苦便是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旁人替不了你。”声音骤然沉了几分,依旧暖心:“娴儿,你心中的那人是好是坏,是拼是舍,你自个儿心里要清楚,明白吗?”
依偎在老人身前的厉娴身子颤了颤,面容苍白了几分,却是不知心里到底如何。
厉海怔怔的望着老人,敬佩那经历了各种苦难凄凉之后,对于世事的一种领悟;敬佩那双明明看不清多少东西的双眼,却似能看明白这世间的至理,看到人心的一切。
“你与成儿那孩子不像,倒更像你阿爷,是一个明白孩子。”老人突然转过目光,对着厉海道。
仅仅一句便是不再多说,宽大的大堂内又安静下来,老人的双眼缓缓的闭上,似是闭目养神。本是站定在一旁的少女踏着小步,向着老人走去,没有发出半点声音,然后安静的站在老人的身后,伸出两只小手,搭在老人的双肩上,轻轻的捏揉着。老人依旧挂着笑容,伸出手掌,轻轻的拍了拍。
目光一直被老人吸引,厉海这时方才有机会仔细打量,安静站在老人身后的女子。
模样不大,十五六岁的娇俏模样,看一眼看上去便是觉得美,但是又绝不似厉娴那般第一眼看上去便是让人砰然心动的柔弱美。不过仔细一看,那双水汪汪眼睛,仔细望着,透到那一抹黑亮中,总觉得生出一种宁静,配上那细长的眉,闪动着那弯曲狭长的睫毛,让人觉天生便应该是这般,这般的恰到。
美,是那种仔细看着心会宁静的美。
似乎感觉到了厉海的目光,少女抬起眼来,与厉海的目光接触,不似先前那般,不羞不躁,安宁自得。嘴角挂起微笑,亲切自然,让人觉得,笑便应该就是如此。
看着那尖尖翘起的鼻梁,想到那先前惊奇地一转身,刹那的接触,唇角那一片温润,厉海的嘴角也挂上了笑意。
老人的闭上的双眼突然睁开,目光透过穿大堂的大门,投到屋外的黑暗之中。
厉海回过身去,这时方才看到几个人影从黑暗中徐徐走来,待走近一看,正是厉仲几位族老与厉志达几名护卫队的重要人物。
厉海本以为老人这次前来,只是普能寻亲,如此看来只怕不是这般简单,迈动步子,退到一旁。
厉仲拉了拉长袍,迈过门槛,便是首先道:“许久未见,徐夫人近来可好?”
“活得已经够久,倒早就看开,不过守些日子罢了。”老人淡淡笑着回应,又道:“此次深夜而来,不甚打搅几位,实在是我徐家庄无力解决,想请厉庄施以援手。”
厉仲几人依次坐了下来,听到这话面容不由的紧了几分,却是没有想到会如此直接。
“哪里的话,厉徐两庄本就是亲家,嫂子本就是徐夫人您的亲姐姐,哪有打搅一说。”厉郡接了话,客气道。
厉鹗目光落定,问道:“却是不知徐夫如此急促,到底是有何等要事?”
“老妪多年前丧夫,既又丧子,本是早看开这寻常琐事,不过凌儿跟了我多年,又怎忍心她落入山匪之手?”老人将身后的少女拉到身前。
“山匪?”厉志达眉宇间刹时暴出杀气,自知贺宗被林家庄那人一掌震死之后,整个人便是极为暴躁。
“凌儿本是极少出去走动,不知为何今日青岩帮会突然派人来通告,明日那青岩帮帮主一早便要迎取凌儿。”老人推动了轮椅,吱呀一声,与众人近了些。
“青岩帮?”厉仲稀疏的眉毛拧起。
“那是西边的一个中等匪派,有三四百人,大当家唤作大刀李格,是一名五重强者。”坐在厉志达身边一个粗壮汉子倒是更清楚一些。
“哼,一个小小的五重战力也敢如此猖狂,让兄弟备上战马,随我一同砍了这群杂碎。”厉志达吼道,大手一拍,檀木茶几便是留吓一浅浅的印记,说罢便是起身要走。
“志达,如此鲁莽!”厉仲厉声道。
“三叔,还等什么,等我一刀砍了那个什么大刀李格,那三四百人不足为惧。”厉志达接口道。
“志达不要急,如此时期我庄行事要事事小心,千万大意不得。”厉鹗开口劝道。
“哼,那些家伙,除了欺负女人还有什么本事。凌儿妹妹你不要怕,你且在我厉家庄呆着,我看那什么李狗有几个胆子敢来抢人。”厉娴秀眉一皱,上前拉住徐凌的手,大气道。大有一种有我在,万事别怕之态。
厉海站在一旁,看到终归有几分孩子脾气的厉娴如此模样,不由觉得好笑。不过再一想,姑姑嘴里这凌妹妹一叫,眼前的这丫头片子又大自己一辈,一阵牙疼。
“若是凌儿明日不出现,那些人便要闯庄的,庄里怕是要死很多人。”徐凌对着厉娴笑了笑略出感激之色,声音不急不慢,开口解释道。
“阿爹当年一直气姐姐,自姐姐嫁给姐夫之后便再也没见过。”老人缓缓说着,似是在回忆。
轻轻一句话,没有诉苦没有请求,便是在众人心头狠狠的敲了一下。对,这是厉天雄当年欠徐家庄的,现在便是整个厉家庄所欠。当年徐素儿跟了厉天雄,与其有婚约的林家庄当然震怒。对厉天雄没有办法,怒火自然是落在徐家庄的头上。所以这些年来徐家庄一直不好过,庄子渐渐衰败,如今整个庄子不过千人不足,尚比不得贺家庄。
几十年来老人来过几次,再苦再艰难,却始终从不曾提出些什么。今日深夜突来,开口便是道出请求,说出这些陈年往事,情份之重可想而知。
整个大堂陷入静默之中,白色的幔布舞动,不住的抚过那祭台上的画像,时隐时现的双眸似是在看着场中的每一个人。
当年徐素儿不顾一切的跟着厉天雄,助成这偌大的厉家庄。几十年后,徐家庄便要用当年所欠下的情份,护着另一个如当年徐素儿一般年纪的少女。似是冥冥中因果轮回。
在一阵沉默宁寂之后,干枯的手指轻轻敲响,撞击在檀木椅手上,厉仲搭着眼缓缓道:“徐夫人,实在抱歉,我厉家庄无能为力。”
静。
陈旧的轮椅在少女徐凌的手中微微一动,发出“吱”的声响,那“呀”声还未响起,轮椅便是止下。
轮椅上的老人伸出手掌,将身上的厚实黑布,又提了提,裹得更紧,似是这夏日夜晚的山风让她感觉到了冷。
少女的眼中没有失落悲伤,凝聚出来的目光却是一种宁静中独有的坚强。
“为什么?”厉娴娇弱的声音响起,似是在置问,却得不到没有回应。柔弱的身躯抖动,在幽黄的烛光下透着光彩的泪似预告着不幸。
“凌儿,这便是你的命。”老人的手又提了提,盖过掺了银丝的挽发中。
少女没有说话,安静的点了点头,缓缓的推动着陈旧的轮椅。
“吱呀,呀呀。”“咚”陈旧的轮椅迈过了门槛,顺着梯道缓缓的行着,“吱呀”“咚咚咚”慢慢隐入黑暗之中。
厉海沉默的站在角落中,看着那把陈旧的轮椅,那块黑布隐着的老人,还有那鼻尖在自己唇角点过的少女,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消失在黑暗中,寻不得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