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艳阳布目。一片新老荷花在灼热之下微微低垂，有些抵挡不住这烈日当头。
浮水轻舟，持桨摇曳。船身过处，带落几片枯黄，其被垂丝幼虫啃噬出千疮百孔，无声跌入翻卷水波中。
拨开藏匿在蓬大荷叶中的纤弱花身，一抹鹅黄身影于舟俯身翻查着新叶，莹白指间一转，现出除虫所用的虫勾，锋锐折射着灼光，忽地探入娇嫩花蕾，勾出了一道细小虫身。
轻抚近旁卷缩不展的蓬叶，隐隐透出褪绿，不由叹了一口气。
足尖微动，绑缚在脚踝处的细铃左右晃起，清脆入耳。
左足因着长时间跪伏，已然发麻僵固，适才那么一动便蚀麻涌入，紧接着身子踉跄而起，惹得舟身起伏，翻荡不稳。
接连步履不慎，便是要翻舟入水。
忽然不远处水波涟动，一道长桨横空直入，于此舟另一侧着力而下，抑制住那即将翻倒的势头。
“竹竹，你在这日头下呆了这么久，你还想不想要自己的腿了？”木舟驶入，正正好停立在一掌之距，扭头探望，嘴边已是噙着一抹笑。
谷莺莺由耳边揭下透纱面巾，眉梢一挑，继续道：“还敢笑，这片荷花池被时节虫祸害得不清，你怎么就这么老实地接下来。傅静慈的那些爪牙欺负你，你倒是还乐呵呵的，一句也不说与我，你把我当什么了？！”
虫勾浸入近旁一小瓷缸，深浓药色吞没了弯钩上挣扎之物，待得片刻再次取出，已尽数消融无踪。
我用下颌点了点，示意她看周边的荷身，笑道：“不妨事，这不是有你来帮我么。我已经将远处几片荷区摘取干净，只剩这块了。”
谷莺莺秀眉一拢，不赞同地出声：“你倒是做事勤快，可你今天做完了，明日她们又要给你安排这安排那的，这活儿是永远做不完的，倒让那些人能逍遥快活去了。”
她娇容一脸不豫，轻轻跳到我所在的浮舟上，一把将我拖起。
我龇牙出声，随着她的动作立起身子，求着道：“姑奶奶！你轻点儿，我这腿全麻了，动一动都要命啊。”
谷莺莺听此更是一脸怒容，索性往我发麻的左腿上使劲儿掐了几下：“现在知道难受了？适才干活儿的时候跟个傻子一样老实，要我怎么说你啊？就你这样连午饭也不吃，做了几大片荷区的活儿，你是要把自己饿死啊！”
我忍了忍，装作没看见她眼中的锐光，道：“回去用饭也是触霉头，碧台晖和我们老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懒得去看那副嘴脸。接下这差事，也是想着此处离那伙子人远得很。都是要做活儿的，索性接了这个，也省得她们三天两头地找茬好。”
谷莺莺闻言登时一愣，好半会儿才出声：“我师父近来和傅静慈的矛盾也是越发不好办了，两个人比从前的势同水火好不了多少，让你也受累了。”
她从怀里掏出一方布巾，往我额上拭了拭，认真道：“师父与我说了几次，言语间好像有脱离荷村的意思，也不知她会有什么法子。我想着先跟你通个气，你心里也好有些底，说不得哪天我们就要跟她一起离开了。”
我凑到她耳畔，低声问道：“此事当真？”
她纤指一挑，将我手上的虫勾夺去，随后掷到一旁，忽地抱住我的腰，低柔道：“别动，让我借你做做戏，有人在那座水亭盯着我。”
唇边微努，她意有所指地朝侧方挪了挪，我顺着她的刻意而为，虚虚看向千瓣芳荷丰盈绿意，扶风过境，飘摇荷香飞弥至波澜上，沁入湖心水亭。
玄衫冷瑟，眉目冷淡，那一人倚坐亭栏，一足悬水。束发微松，轻逸出几缕墨，氤氲在水色中。
他眸光一瞬不瞬地朝谷莺莺的背影投注而来，情绪莫测。
再看他几步外，拖曳着一角象牙白，几壶清酒压在上头，封泥已尽数揭开。
好像，还不止几壶，酒坛子都搬出来了。
倏忽一个拉扯，谷莺莺将我更贴近一些，面上颇有些古怪表情，对我道：“跟我说说，他在做什么？”
呵气如兰，触人心扉。她此番动作惹得水亭那方的玄色一个僵直，几乎忍不住要飞掠而来，却被一道象牙白身影业止。一个莹玉坛子飞旋至他怀里，只得回坐身子，拍开封泥自灌起来。
对着谷莺莺眨了眨眼，我挤眉道：“看到某个男人要飞过来找麻烦，但是被塞了一坛子酒，现在正郁闷牛饮呢。”
她小脸染了些红意，也不知是被烈日晒得如此，还是被那人目光注视得羞赧。
我微勾唇角，侧手抚上谷莺莺的无暇姿容，果不其然见得那水亭中的男人酒水灌得更猛了。
“我瞅见了亭子里放着不少玉坛。”我将下巴支在她肩窝，淡淡望了那男人一眼，“这酒的香气可真浓，兴许是把许多珍品拿出来糟蹋了。”
谷莺莺瞥了我一眼，接口道：“可不是，西市腔也被这人拿出去糟践，想不清楚黛娥姑姑怎么对这些玄主如此大方。我可记得窖藏了多年，不逢宴饮大事可不会轻易拿出。”
我随着她的话煞有介事地点着头，不经意间与那象牙白目光一触，落入一双暗藏笑意的墨瞳里。
却见他指尖贴唇，飞旋出一声锐响，眸中笑意深浓了几许。
见此我推开谷莺莺，迅速将她木舟绳索拖了过来，几下绑缚好了，对她使了个眼色。
她眸色一正，很是配合地取了舟桨，划离到更远处。
“小丫头，半旬不见，怎看到我们就躲呢。”息昭的声音自水亭传来，饱含狡黠，“我唤了那只雪鸟来，让它来给你治治病，可好？”
水波乍溅，拨弄出无数飞珠滚落蓬叶，持桨边划边朝着那道声音回语：“治病就不必了，小的福薄，经受不起灵窍之物。上回被您召来的雪鸟给啄得四处逃蹿，小的还心有余悸，当真不敢再试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