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昆牵起我的手,此时前头引路的几个使者回过头来,眼神暧昧地看了看,直捂着嘴笑。
他大大方方地将我的手握紧,俊逸面容上含笑望着使者,话语十分轻佻:“几位姐姐今天打扮得真好看,这身海棠红当真不可多得。”
见他如此夸耀,那几位使者即便平日再正经,也不过是年方十几的妙龄少女,能得到这么一个俊逸儿郎的真诚赞美,自然是心花怒放。
当即一个容色娇俏的使者温温软软一笑,朝他抛了个媚眼,声嗓绵绵:“小郎君可真会说话,这么甜腻的小嘴,说说看,又想从姐姐们这里知道些什么?”
此刻离着宫宇殿门已是越发近了,几个使者均是刻意放慢了步子,眉梢眼角里都透着兴味,又一人低声笑道:“别想着我们给你收花盆,除了这个,一切都好说。”
黎昆无视我眼中的警告,低着声音道:“姐姐们能否跟我说说,雀宫里头来了哪几个?我记着前几日,有玄主称病,不知那一位在不在殿宇里?”
他此话一出,惹得这几个使者不由笑得花枝乱颤,忍了好一会儿才听得她们当中一人道:“小郎君莫要慌。雀宫里今儿本该来了东边行殿的二十五位玄主,可一个时辰前,迩雪玄主晕在了内殿,流桑玄主也发汗不止,被与他们相好的几位给扶回了东行殿。眼下,只怕是没人找得了你的麻烦。”
黎昆闻此谦恭地点了点头,唇边浅浅地漩出一个梨涡,对着使者们柔声道:“劳姐姐们挂心了,这下子我亲姐也不会在我耳边唠叨了。”
他说完斜斜看了我一眼,弄得我当场好不尴尬,只能对着那几位使者掩饰性地笑了笑。
黑婆婆在我们身前咳了咳,道:“你们俩一会儿把东西交接好便立刻出来,多听少言,别出差错。”
这回送的是点额妆、翠微夕照与佛座莲,我垂眸看了眼黑婆婆递到我怀里的盆栽莲,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自能跟着黑婆婆离开海心渊,到阁中各处送盆栽莲后,十次有九次是被那些侍从给轰出来的,而仅剩的一回进了玄主的屋子,也是被嫌弃莲花养得小气,瞥了一眼便摔在地上。
回想起那些日子,我不由得内心打鼓。想赏精致小莲的是他们,可养出来了又觉得不合他们的眼缘,这也挑拣那也嫌弃,多少好莲花给他们砸了个一干二净。
身边的黎昆笑得没心没肺,时不时地跟使者们逗趣几句,弄得她们一脸羞意。等着内殿侍从出来,将莲花递给其看了看,虽是眉头紧了紧但也没当即出声赶人。
心里立时吁了一口气,看这样子是还成。
听完黑婆婆的几句安抚之言,我们便跟着内殿侍从入了雀宫。周遭华美之宫室陈列,久而未散的靡靡香料气息,我们随着侍从脚步的几经几转,穿过了纷繁复杂的路廊,转进了一处侧殿。
内殿与此处侧殿相连通,耳边隐约间可以听见内殿里的人正言谈着,好像在讨论今年的云都花灯佳节。
而目光微转,见此处地面上放着一堆堆一叠叠的烫金灯纸,竹枝木片被削成好半截,沾着颜料的毛笔给搁在楠木案台上,滴落几点透着水光的颜色,显然是内殿之人才离开不久。
“东西便交给我罢,也省得你们去扫了公子们的雅兴。”那内殿侍从回头,从我们手里接过莲花,眼神颇有些怪异地盯了黎昆好几眼,“也不知怎么的,有几个玄主听到你的名字便身体不适,全都回了行殿休养去了。”
我登时转头看黎昆,见他眼里暗藏笑意,便知这事情肯定不对。
可现下当着内殿侍从的面,我又不能问他缘由,只好等一等,出去了再让他说实话。
内殿使者带着莲花从一侧门处离开,黎昆则闲不下来,在这侧殿里绕了几圈,停在那案台旁。
“姐,你想看花灯么。”黎昆忽然对我道,手边拈着一张薄纸,“你说我们如果在海心渊的冰面上放花灯,会不会特别漂亮。那里常年冷寒,一点儿春天的气息也不曾有。”
他眸光澄澈,一如当年那般干净,望着那一张张被随意涂抹的纸张,仿若陷入了回忆:“从前我和爹娘住在一个叫迦城的地方,那里的人最爱自己做花灯,每天夜晚望着天际,可以看到灯火燃在星澜间,奇异地美。”
在纸张上随意勾勒的几笔,模糊的莲身在他笔墨横走间显露出来,而后他忽地停住了笔,宛如无聊般地把毛笔向案台下一掷,慵懒地靠在一边墙上,淡淡地道:“不过这么多年了,我已经忘记迦城在哪儿。爹娘把我带到姚城,而他们却死在了火里,你说我当时,怎么能看着他们死。”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里却多了丝颤抖,我走到他身边,同他一般靠在墙边,坐了很久才道:“你觉得自己无能为力,或者说,你更想跟他们一样,死在大火里么。”
他扭头看我:“我现在依旧是无能为力,被困在昌明阁。”
我呵笑一声,摇了摇头:“所以你看,在哪儿都是一样,好死不如赖活着。”
“姐,你想没想过从这里逃出去。”他倏地开了口,惊得我赶紧把他嘴巴捂上。
眼眸瞪着他,我磨着牙低声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下一瞬,侧殿连通内殿的大门缓缓打开,从里头接二连三地传出重物碎落的声音,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从大门那处逃了过来。定睛一看,猛然发现是那内殿侍从,此刻弄得一脸血色,哆哆嗦嗦地对我们道:“公子怒了…让你们…你们自己进去…”
我掏出一方帕子,递给这内殿侍从,其用帕子按着额角,顺了一口气才道:“全砸了,你们当心点,他们把内殿搅个底朝天,我还得想办法去向阁主交代,这是遭的什么罪哟…”
其一面言语着,一面含泪步出了侧殿,我有些犹豫地看向黎昆:“这情形只怕是要拿人撒气不带停的,进去了会不会直接一个珐琅瓶子扔到头上。”
黎昆沉吟了一瞬,看了眼那两殿相接处未闭合的大门,突然那门内暴喝出一声:“怎么莲奴还不来请罪,还要我们把你们架过来么!”
身子立时一个不自禁了,还自作自受地准备了菱迦果,是不怕把自己给掏空么!
“这…小的也不知道那么凑巧,两样东西落到了一处。”我俯首帖耳,可着劲儿地做小伏低,“若是早知当初,小的一定是要将内殿侍官给狠狠揍一顿的!”
不远处立着的息昭突然咳出声,一下接着一下,听起来十分痛苦。
上边的人登时关心问候了句:“春日里容易着凉,可别染上风寒了。”
当着承归的面也敢这么温柔可意地对别人,这么嘘寒问暖的,这厮的胆子也是肥了。
我正想着承归这冷性子指不定要怎么折腾,冷不防听到息昭回了句话:“玄湘不必忧心,我其实只是想起一件事,一时不察忍不住笑,呛出了声。”
听此我立时一愣,当真是没想到平日不出昭和台的玄湘居然会出现在雀宫,若是外头的人知道了他们拿来相互比较的人物就在这宫宇里头跟承归不清不楚的,不知会作何感想。
承归见其如此言语,不由开口道:“听闻你与这个莲奴关系匪浅,莫不是所想之事与她有所关联。”
这话就说得颇为犀利了,明明白白就一个意思,想置身事外插科打诨过去,那是绝对不可能。
方才我说完那话,息昭便举止有异。都说承归生了颗通透灵慧的玲珑心,对人对事都多了许多个心眼,他人若是想要囫囵内情把事情化了,怕是不易。
息昭语声缓缓,如珠如玉:“适才你们也听到了,她提及菱迦果与重瑞莲相克,当日侍官办事不力,是而才会让他们二人身子不适。所以我这才明白,不久前为何见那位侍官腿脚不便、双手无力,想必是她自个儿去找人麻烦了。”
我却急急出声道:“非也!是他自己误食,可怪不得我。”
“这些事情纵然有迹可寻,可除此之外,他们身上还有其他伤处。而这之后一人时常神智发昏,一人则是惊惧之下便会发汗不止,可是你这弟弟所为!还有其他几人亦是身有伤处,均是他一惯的用剑手法,他又如何辩白!”
幔帐之后,有人骤然出声,话语里有掩饰不住的恼怒。
忍不住恨恨瞪了那方幔帐后的人影,我本要出声解释,却不想被黎昆一把扯住手,他快速出声道:“此事与我姐姐无关,迩雪与流桑等人处事不端,屡次为难黑婆婆与我们二人。我们虽为莲奴,但恪守本分从未僭越。海心渊幽禁之地,他们几次三番找上门来,不单胁迫黑婆婆,还妄图令其命陨,这又是何道理!”
此话掷地有声,迫得方才之人一时失语,不敢再出言相辩。黎昆眉心拧出深痕,继续低首道:“若他们不用玄主之权做出令人发指之事,我必然不会咄咄逼人。可黑婆婆前不久才将身子养好,他们便要再次起伤人之意,我如何能够任其继续下去。承归公子您在阁中时日已久,您很清楚黑婆婆于海心渊驻守,是阁主之意。若是她出了任何问题,您觉得迩雪与流桑这几人,能够担得起责任么?”
我一瞬也无法移开在黎昆身上的目光,心里一直在想着这小子其实也挺能言善辩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拿黑婆婆的事情来解释其实是最为妥当,也最为有可信度的。
不过事实上,我觉得黎昆心里对那几人的厌恶也并不少,当初某人心思不纯想要对他动手动脚,也难怪会被说他报复是私心使然。
息昭见上首的两人均是不言语,当即出声打圆场:“自然是,不能违了阁主的意思。诸位今日在雀宫休憩许久,这莲花也没赏成,花灯也只做了个一半,我看不若一会儿派人去流璃坊取定下的石洞春,春日温酒意趣不凡,也好放松放松。”
话语声落,息昭几步来至我们身旁,对着我们使了个眼色儿,一时心领神会无需多言,我飞快地伏了伏身子,而后拉着黎昆拔腿就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