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孙子兵法:谋攻第三》
西元1587年4月15日,北欧,斯德哥尔摩,瑞典王宫。
“您还能说什么呢,伯格斯统提督?您的建议简直是再为愚蠢不过了!”
“不错,提出和中国结盟的人是您,可是当中国人开始进攻俄国的时候,您却把我们的舰队牢牢限制在诺夫哥罗德的海岸线以外!现在好了,鲁波廖夫公爵的八万主力被一举歼灭,莫斯科的失陷也指日可待,我们还有什么机会参与进去分一杯羹?”
“是啊,当我们一再要求国王陛下出兵的时候,您却总是说时机尚未成熟!看看波兰又怎么样呢,他们都已经打到顿河边上去了!偌大一个俄罗斯摆在那里,我们瑞典竟然一点残汤剩饭都分不到!”
此时受到这场非难的主角,瑞典皇家海军提督赫德拉姆•;约阿其姆•;伯格斯统子爵正镇定地坐在一张胡桃木高背椅上,饶有兴致地听着大臣们七嘴八舌的指责与抱怨,壁灯橘黄色的火光照映着他看不出半点表情的俊俏面孔,深邃如海的碧蓝双眸与微微上翘的嘴唇显出几分高深莫测的自信。
“诸位爱卿稍安勿躁,你们还是先听听伯格斯统卿的说法吧。”约翰三世终于从王座上站起身来,一脸倦容的他缓缓抬起双手令得众人安静下来。可以看出,尽管舆论对子爵大人颇为不利,但国王却仍然有意袒护这位宠臣。
“诸位,”银发的海军提督站起身来,海蓝色的目光不屑地从群臣脸上逐一扫过。“你们真的把俄国看成是一块摆在餐桌上的大蛋糕,认为谁都够资格上前去咬一口吗?对不起,你们想错了!”
“那么波兰呢?他们就有你所谓的资格吗?”人群中一个声音大声质问道:“俄国已经到了覆灭的边缘,中国人已经切开了这块蛋糕!只要和他们保持同一阵线,我们就有机会得到自己那一份!”
赫德拉姆缓步走到王宫大殿正中,转身面对着激愤的众人,一丝嘲讽的冷笑爬上他的嘴角。“不错,正如你所说一般,中国人正在切俄国这块蛋糕。可是我倒想要问你们诸位,他们凭什么要让我们或者波兰人从中渔利?或者让我说得更直接一些,诸位到底有没有想过,俄国的崩溃对于中国人而言,究竟会有什么好处?”
举座俱静。
“说不出来是吗?因为你们根本就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吧。”赫德拉姆稍微昂起下巴,居高临下望向瞠目结舌的大臣们,线条紧绷的脸庞看起来像是尊古希腊时期的大理石雕像。“如果连中国与俄国开战的动机都弄不明白的话,瑞典又凭什么插足这场战争呢?”
“那么,伯格斯统提督,”沉默许久之后,一位髭须斑白的大臣站起身来,顶着赫德拉姆凌厉的眼光说道:“您又对中国的动机了解多少呢?”
赫德拉姆平静的脸上波澜不兴,他只是淡淡地回答说:“了解,那还说不上;只不过是比你们思考得更多一些而已。”稍作停顿之后,海军提督再次将大厅环视一周,继续说道:“从两百六十六年前中国舰队第一次出现在葡萄牙海岸时开始,中国人就从来没有去尝试真正毁灭任何一个国家。里斯本、热那亚、伦敦、巴黎、威尼斯……曾有那么多的国度臣服在中国人的铁腕之下,然而每一次,他们都在胜券在握的时候将把到手的王冠连同一座完好无损的城市拱手交还。你们能说出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我看是因为他们太傻了!”那大臣粗声粗气地回答,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我请诸位注意这样一件事实:两百多年来,中国在欧洲的常备驻军从来也没有超过五万人,而就这么微不足道的一点军队却令得整个基督世界俯首帖耳。这难道不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吗?”面对这样无礼的话语,赫德拉姆却始终不动声色,直如深潭幽谷一般令人看不透他内心的变化。“不错,中国具有毁灭任何一个,甚至几个欧洲国家的能力,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即便他们的陆军可以战无不胜,即便他们的舰队能够把海洋控于股掌,欧洲的庞大和中国本土的遥远却是两个无法克服的障碍。我们可以假想,要是中国与整个基督世界爆发全面战争,他们为数不多的精锐部队就不得不在好几千里的战线上疲于奔命。甚至连完全保护自己的要塞港口和航线都难以做到。”
“那么,你的意思是?”一直噤声聆听的约翰三世终于也忍不住开口问道。
“中国的欧洲战略,并不是真正要征服或者毁灭哪一个国家。恰恰相反,他们竭尽全力维持着欧洲从局部到整体的力量均衡,据此需要来决定削弱或者扶持某个国家。在这个基础上,保持绝对威慑就比**裸的直接武力显得更为有效。”
“可这能说明什么呢?他们不是正在对俄国使用直接武力吗?”又有人大声说道。
“我的意思是——中俄战争是一次惩戒,而决非你们或波兰人想象的灭国之战!”赫德拉姆略微提高音量压过朝堂上乱纷纷的议论声。“更重要的是,由于波兰人愚蠢的加入,战争的进展,已经超出了中国可以接受的限度。”
王宫大厅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心中慢慢咀嚼着这句话,过了半晌才有人嘟哝着问道:“超出限度……那又会怎么样?”
赫德拉姆却没有马上作出回答,他眯起眼睛沉默了好一会,终于沉沉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什么,你竟然也会不知道?”有人惊奇地问。
“你们不了解中国,我也同样如此。”赫德拉姆摇了摇头,脸上的神情说不出是悲悯抑或叹息。“那个民族对战术的认识已经远远超乎了我们的理解和想象,他们下一步的动向也是我们所难以猜度的。”
“如果您不知道中国人下一步的举动,又凭什么自以为是地说那么多呢?”斑白髭须的大臣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凭这个。”海军提督不紧不慢地回答道。他从挂着流苏的黑底金花边海军服口袋中摸出一本蓝色外壳的线装书,朝着在座的众人略一展示后丢到桌上。封皮上四个隽永古朴的颜体方块字映入一双双惊愕的眼睛,那黯淡墨色当中竟似蕴有无尽的杀伐之气,令瑞典群臣不觉为之侧目。
“孙-子-兵-法。”赫德拉姆一字一顿地念出书名,蓝水晶样明亮的眼眸中突然泛起一片肃杀的阴云。“记录古中国战争艺术最高成就,两千年来被中国将军们奉为圣经的超级大作。”
斑白髭须上前拈起这本薄薄的小册子随手翻了翻,疑惑的神情流于言表。“战争艺术的最高成就?您哪里搞到的这种东西,从中国皇帝的图书馆里偷出来的吗?为了这样一本看不懂的天书,你花掉了国家多少钱?”
赫德拉姆钩起嘴唇神秘一笑,“这书是我在中国南京鼓楼的一家书肆里买到的,至于花费嘛……”他变戏法似的一晃右手,在食指与中指间亮出一枚印着国王头像的银币。“就是这么多了。”
“伯格斯统提督。你是在戏弄我们吗?”大臣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怒不可遏,重重地将书掷到地上。“花一个银币在书店里买的垃圾货?这算是什么狗屁经典?”
赫德拉姆再次摇摇头,脸上满是一副悲天悯人的神色。他左手抄在腰间,慢慢躬下身去捡起《孙子兵法》,小心而郑重地拭去沾上书页的尘土。“对于知识,尊重是永远不会嫌多的。”海军提督以略带教训的口吻对同僚说道:“我酬以重金请人将这本书译成了拉丁文,尽管译文未必能尽得原文精髓,内中的智慧却也足以让我叹服。事实上,如果中国指挥官能做到书中一半那么好,就算亚历山大与汉尼拔在世也绝非他的对手。”
“真的有这么厉害?”约翰三世半信半疑地问道:“那么你此趟中国之行的收获就是这个?”
“不仅如此,陛下。”赫德拉姆转过身向着国王鞠了一躬,“臣还花费重金,甚至冒着被中国巡逻队发现的危险,从遥远的东方带回来了一个人。”
“谁?”
“一个背叛自己民族而走投无路的恶棍,也是一个能够告诉我们中国兵法奥义的家伙。”
4月18日,俄罗斯,下诺夫哥罗德,梅尔库诺夫城堡。
瓦莲莉娅站在二楼起居室的石砌圆窗前,神色复杂地望向远处阴郁的天空。许久,随着玉绿色的双眸中凄婉一闪,长长的睫毛黯然垂落,一丝若有若无的水气蒙上了她的脸颊。春寒料峭,少女紧了紧肩头的雪豹皮衾,伸手拉下松木百叶窗,转身离开窗边。
那是在昨天傍晚时分,连绵的阴雨令城堡巍峨的剪影也在灰色的夜幕中显得模糊起来。当高峭的木阶在一双厚底鹿皮靴粗豪的践踏下怦怦作响的时候,年轻的女公爵便已对访客的身份猜了个**不离十。果不其然,随着会客厅雕花大门被**推开,叶尔马克•;齐默菲叶维奇棕熊一样粗壮的身子便把门框堵了个严严实实。
背对着高大的哥萨克队长,瓦莲莉娅头也不回地轻轻叹了一声:“莫吉廖夫方面军还是没能挡住帝国的进攻么?”
叶尔马克浑身被雨水淋得精湿,早已看不出本色的大氅上沾满了泥泞与血渍,被泥浆泡胀的靴子在地板上留下了一大块污迹。他在门口愣愣地站了片刻,突然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哭丧着声音道:“公爵小姐,鲁波廖夫阁下已在斯摩棱斯克以身殉国,八万俄军能够逃出重围的只有不足五千人。”
瓦莲莉娅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着。“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块头哥萨克统领悲痛地埋下头,不知雨水还是泪水顺着他抖动的脸颊和肩膀不住滴下,“从最初开始,我们就一直被中国人牵着鼻子走。他们故布疑阵,绕过戒备森严的莫吉廖夫防线直插到我军的后方。我奉鲁波廖夫阁下之命率五千哥萨克四出侦察,结果在通往奥尔沙的道路上发现了重装车辆留下的轮印,于是循迹一路往北追踪。那支中**队的行动颇为缓慢,但战地警戒却十分严密,一时间倒无法探知其虚实……”
瓦莲莉娅此时已走到房间一角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听到这里她不由叹了口气道:“这只是一支疑兵罢了,帝**利在速胜,主力必会全速东进以求决战。”
“接下来的事正如公爵小姐您所言一般。”叶尔马克点着头继续说道:“过不几天,公爵就派人送来了急令,说是中**队已经通过斯摩棱斯克,萨福诺沃城堡告急。于是他带领主力七万人马前往增援,命我率队撤回莫吉廖夫。然而——”
“莫吉廖夫已经失守了。”瓦莲莉娅替他低声说了出来。
“正是,可小姐您是如何知道的?”叶尔马克惊愕地抬起头,敬仰的神色写满了一脸。
梅尔库罗娃小姐淡然苦笑一声,“在中国的史书甚至演义小说当中,这样的战例有的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萨福诺沃则是另一个陷阱,帝**这回可是要围城打援啊。以我军的战斗力,要是一旦陷入包围圈那可就是九死一生啊。”
“唉,要是这仗由小姐您来指挥的话,又怎么会打得如此窝囊!”叶尔马克想起在中国人炮火中倒下的一个个弟兄们,不禁满怀痛心疾首,忍不住抱怨了起来。“戈都诺夫那个鞑靼崽子专会弄权擅政任人唯亲,军旅将帅尽是苏伊斯基、亚历山大之流的庸人,像公爵小姐您这样有统御六军征战天下之能的良材却得不到重用。长此以往,可是要国将不国啊!”他哽咽了几声,又道:“如今鲁波廖夫公爵已丧身兵祸,俄罗斯虽大,所能仰仗的也只有小姐您了!不瞒您说,斯摩棱斯克一战之后镇守萨福诺沃的罗曼诺夫公爵便与各路哥萨克统领一道联名上书,保荐您为战地最高指挥官。现在费多尔沙皇陛下已经签发了委任命令,国家兴亡为万事之重,恳请您就勿要再作推让了!”
“现在帝**队的动向如何?”瓦莲莉娅没有直接作出回答,而是向他反问道。
叶尔马克微作一楞,他昂着脑袋使劲想了想,这才回答道:“说起来也真是奇怪,中国人在斯摩棱斯克战役之后不但没有接着打了胜仗的余威强袭萨福诺沃,反倒收拢全军退回莫吉廖夫。这内中的缘故实在是令人费解啊。”
“会不会是……帝**在斯摩棱斯克一战中消耗了过多的战争物资,在获得后方补充之前已经暂时失去了进攻的能力呢?”
“应该不会。”叶尔马克叹息着摇摇头,“据我们目前所获知的情报,中**队在波兰敖德萨港建立了一座大型补给基地,从海上运来的军备物资都在那里卸船分运至前线。由于第聂伯河乃至于顿河流域都落入波兰人之手,我们的部队根本无法对这条补给线实施扰袭,因而中国人的后勤供应能一直保持畅通无阻。莫吉廖夫沦陷之后,当天即有五百车的物资被运入城堡,如果再算上战斗中缴获捡拾的战利品,估计已经可以供他们维持半月之久了。”
瓦莲莉娅沉默地低下头去,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启朱唇黯然说道:“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这话中的深义绝非哥萨克统领武人的头脑所能理解,他茫然地抓了抓耳朵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我是说……已经没有再作逃避的余地了。”
……
一记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少女的回忆,瓦莲莉娅惊觉地转过头,眼中却只有一片饱噙泪水的迷蒙。她连忙回身朝着窗外,以尽可能平静的声音令道:“进来吧。”
“公爵小姐,”城堡管家捧着手缓步走了进来,“一切都按照您的吩咐准备好了。”
“我知道了,你退下去吧。”瓦莲莉娅淡淡地说,“通知亲卫队,一个小时以后出发。”
“是。”
听着胡桃木房门在身后关响,瓦莲莉娅的目光也最后投向东方阴云密布的天际。两行清泪终于止不住沿着那绝美的脸庞缓缓滴落,每一粒都晶莹剔透胜过世上最名贵的珍珠。“终于,我们还是要在战场上见面了,我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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