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只烤鸡似的憋红了脸,抬脚便往后踹。纪云翊被踢得闷哼一声,恼道:“你是驴吗?”
“你再不放开我就踹死你。”
他悻悻地松手。
见那两位姑娘果然转移视线去看别的画了,韩单腹诽,你们要知道这人性格有多恶劣,还会用那种含情脉脉的眼光瞅他才怪……
“是什么书?”她还是好奇。
“你沙发上那本。”
“……”韩单窘了。那本是阿洁买来送她的……那个叫墨青城的作者根本就是个渣,什么电梯、茶馆、更衣室的乱写一气,能邂逅个鬼的爱情。她忽然一个激灵,瞪圆了眼:“为什么你会看这种书?”
“你能看的,我为什么不能?”
“我才不看。”她大放厥词,“我这把年纪了什么男人没见过,还用看那个?”
“相了那么多次亲,没有一次成的,你也算是朵奇葩。”某人眼里都是怜悯。
“要你管!”她被说到痛处,恼羞成怒,“你就在你的美术馆里邂逅爱情吧,姐不奉陪了。”说罢转身就走,结果却被人揪住衣领拉了回去。
纪云翊扫她一眼说:“我正在学怎么和女人约会。”
韩单讶然:“我没听错吧?你是不是恋爱了?”直到看见他耳根泛起的一抹可疑的红色,她才不禁失笑,“是在追还是已经得手了?”
“你不需要知道。”他冷着一张脸。
“切,我才懒得知道。”她挑眉,“所以,你现在是来踩点的?”
他淡淡地回看她:“不愿意帮我吗?”
韩单的表情僵了一瞬,笑道:“我只是觉得像你这样掏出信用卡随手招招,就有姑娘前赴后继而来的男人,不需要我出谋划策。”
他的目光如月色,薄薄一层,清冷却又带着些柔软:“租你半天。”
“租金一千,恕不还价。”她冲他摊开手掌。
“好。从现在到晚上十二点前,你归我了。”他把卡丢给她。
“纪老板真爽快。”她笑成一朵喇叭花,“走吧,我带你去普通人约会该去的地方。”
街角有名的茶餐厅,外带各种煎炸小食。
韩单边吃边问:“好吃吗?”
纪云翊用纸巾抹嘴巴:“太烫。”
韩单噎住:“那是你吃得太快了!”
室内装潢成一个蘑菇城堡的奶茶铺,满是诱人的香甜气息。
韩单陶醉中:“味道怎么样?”
纪云翊喝一口,皱眉,塞回她手上:“太甜。”
韩单窘:“这是要干吗?”
纪云翊将她的那一杯拿来吸了一口:“这杯还可以。”
韩单暴躁:“那是我的!”
纪云翊:“你可以喝我的。”
韩单奓毛:“你那杯是榴莲味的,臭死了!普通人有人会买这种口味的奶茶吗?”
街角的陶艺馆里放满了瓶瓶罐罐,美女师傅热心指导,两人花了半个小时各做出小挂坠一只。
其间……
韩单一脸认真:“兔子是这样做的,没错吧?”
美女老师冷脸:“我刚教过了,为什么不认真听?”
……
美女老师微笑:“帅哥,你的老虎做得好逼真啊。”
纪云翊冷脸:“是猫。”
美女老师再微笑:“你很有天分啊,需要办张年卡不?我可以给你打三折哟。”
纪云翊皱眉:“免了。”
美女老师哀怨:“不要对我这么冷淡嘛。”
韩单掀桌:“老娘不做了!”
……
只有寥寥几名观众的偌大电影放映室。
“下午场票价打折人又少,很划算。”吃着爆米花的韩单,整个人窝在沙发椅里。
“所以你就带我来看一场没头没尾的电影吗?”
她自动忽视掉其中的怨气:“不是时间不够吗,下次你带她来的时候就可以看完整版了呗。”
意料之外的沉默。
韩单抬眼看去,纪云翊的侧脸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眼眸像一泓深潭,在苍白的雾气掩映下深沉如许。
大屏幕上放着一对恋人的离别,枪炮轰鸣中,那一吻的缠绵,在小提琴婉转的轻吟中更显哀伤刻骨。女主角静静地坐在废墟里,怀里抱着死去的爱人。
“下辈子不想再遇见你了。”
“因为心太疼了。”
那颗眼泪掉落下来的时候,纪云翊倏然离场。
南麓街的这家咖啡馆纪云翊从没来过。它店面不大,深绿色的木门有些剥落的痕迹,门口种了两排花草。若不是门牌上有“南离ffee”的标识,他还真以为这只是个老旧的花店。
店里面别有洞天。地中海风格的碎瓷拼凑出墙面上斑驳却不凌乱的纹路,还有巴洛克式装饰柱、欧式壁灯、角落里的老式唱机。落地窗用精巧的浅紫色窗帘纱幕遮挡,有一种被深藏起来的低调奢华。随处可见各类植物,有开花的、含苞的、闭叶的,繁盛一时。
下午的时光,坐在靠窗的一角,嗅着空气中黑咖啡厚而浓的袭人香气,听着耳畔舒缓流畅的法语歌,倒真是惬意。
“不错吧?”她问,眼睛亮亮的,像是某种邀宠的小动物。
“你喜欢这儿?”
“嗯,这儿人少安静,风格又很别致,是个喝下午茶的好地方。”她有几分得意。
男人弯着嘴角,低头抿一口盛放在湖蓝色瓷杯里的摩卡,半张脸融在阳光里,金色的光落在他微垂的眉梢和睫毛上,仿佛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门上的风铃发出一串空灵的音符,有人进来了。
韩单一抬眼,呆住。
来的竟然是久违了的杜松。
她的第一反应便是躲,于是随手拿起一本杂志遮在面前,假模假式地翻。视线从侧边偷偷望过去,却发现跟在他身后的却不是他的新婚妻子,而是一个穿着酒红色裙子的女人。
“啊,这地方好有味道。”红裙女很是惊喜地拽着杜松的胳膊扭了扭,“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样的咖啡店?”
“傻瓜,我还不了解你吗?”他亲昵地捏了捏她的鼻子,“还是老样子,卡布奇诺?”
“今天不想喝那个,我要拿铁。”
“好。你再抓着我摇,我就要晕了。”
女人将他的胳膊丢掉,佯怒道:“怎么,嫌我黏着你了?是谁说要赔礼道歉才拉着我出来的?”
“上午的谈判很重要,结果你准备的资料出了这么大的问题,要是我不冲你发火,张副总估计就要直接炒了你……”
“我不听,反正你冲人家凶了。”她扁着嘴,委屈无限。
“好了好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乖,别闹脾气了。”
杜松眉眼依旧温柔,而这温柔出现在这样的场合里,让韩单仿佛吞了苍蝇一般,顿觉铺天盖地的恶心袭来。
“要坐哪儿,靠窗?”
“窗边有人了。”红裙女人小声嘀咕,嘟了嘟嘴巴。
见两人走近,韩单只觉脑子一热血气上涌,“啪”的放下杂志起身:“我们走吧。”
这个动静惹来两人的注意,杜松表情僵了几秒,略带不自然地打招呼道:“韩单,真巧。”
“是啊,真巧,没想到能在这儿遇上学长。”她虽然笑着,眼神却很冷地对上红裙女人问,“这位是?”
“我是杜总的助理,章慧丽。”大约是女人的直觉让她感受到了韩单的不善,她微微仰起下巴,看起来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这名字好听,既聪慧又美丽。”说罢她勾唇,“美丽有目共睹,聪慧倒名不副实了。”
大约没想到从来都像温开水一样的韩单会忽然变得言语带刺,杜松竟不知如何应对。而那女人早已脸色煞白,提高声音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只不过看见有人把大好年华糟蹋在有妇之夫身上,有些惋惜而已。”
“真有趣,别人的事情你管得这么起劲、这么义愤填膺,到底是为了所谓的公德心,还是在心里暗恋着谁未遂,拿我撒气呢?”章慧丽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当即将这球踢了回去。
本是无心一脚,却意外正中球门。
韩单被噎住,脸涨得通红。
“只有屎壳郎才会把粪球当成宝贝,以为这世界上谁都有兴趣尝一尝。”只听一个冷到掉冰碴的声音响起。
章慧丽大怒:“你算什么东西?”
一直背向他们坐着的男人起身,转向这边。杜松慌了神,强自镇定,狠拽了一□边的女人斥道:“你怎么说话的?这是纪元集团的二少。”
章慧丽再骄纵,听见纪氏的名头也懂得分轻重,当即将脸上的怒容换了笑,一副贤淑女子的模样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一声‘对不起’就完了?”他抱臂坐在沙发扶手上。
“纪少,我的助理不懂事……”杜松说到一半便被打断。
“不懂事的动物不要放出来到处跑,咬伤人了恐怕你赔不起。”纪云翊那张嘴比韩单厉害万倍,骂人都不带脏字的。
章慧丽的脸色白里透青。
“都是我的错。”杜松哑巴吃黄连,十分歉疚地对韩单说,“韩单,很抱歉,刚才……”
“没关系。”她截断他的话,心里泛上一阵阵苍凉。
曾因为不敢言说而默然爱慕过那么久的男人,曾在婚礼时让她情难自控痛哭失声的男人,此刻却为了一个这样不堪的局面在她面前低头道歉,这该是怎样的物是人非?
变了的究竟是那人,还是从一开始自己就让自己沉迷在想象中的那些温柔和美好中?迷恋着的,是幻象、是虚构,是自己臆想出的与众不同、卓尔不群、温柔细致、值得去爱的男人。
此刻,一切幻灭。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滥情、撒谎、纵欲、对婚姻不负责任的杜松,与她厌恶过的那些男人并没有任何不同。
“是我多事了。我先走了。”她留下一个萧索的笑,推门而出。,
杜松的眸光暗了下去,心中有些颓丧。他与老婆白静几乎毫无感情,人前功夫做得足,人后彬彬有礼而不像夫妻。两人的结合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为了促成两家在这个工程上的合作。章慧丽则是他用来填补伴侣位置的女伴之一,她虽有时发发小姐脾气,但不会要挟他离婚或是给他找麻烦,这些小情趣倒也让他乐在其中。两人又常在一处,可以排遣寂寞。倘若撞上的是其他人,凭自己的面子也是可以解决掉的,但是偏偏撞上了他。
杜松看了一眼纪云翊,心里七上八下的。
“听说你即将在白鹭的南区开发项目里担任执行总监?”只见男人狗起嘴角,语调懒懒的,“你猜白朗要是知道你对她女儿不忠,会不会改变心意?”
杜松浑身一震,变了脸色。最近自己的几桩生意都做得不顺,已然有人在背地里说他无能,岳丈白朗又是个有名的老古板,倘若这事让他知道了,必然落井下石闹得不可开交。
“我这个人呢,不太喜欢打小报告。”纪云翊拍拍他的肩,笑得春风化雨,“所以,在我把消息传到他耳朵里之前,还是你自己坦白的好。”
杜松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眼前一黑。
“纪少!”章慧丽的声音有些刺耳,“你何必对我一个小女子赶尽杀绝?况且我们之间才是真爱,棒打鸳鸯难道是绅士所为吗?”
“绅士,只是相对于淑女来说的。”他眼里浮出一丝讥讽,“是不是真爱,要看你配对的鸳鸯大难临头飞得快不快。”
沿着南麓街一直走便是万象路。这里的房屋错落相连,都是颜色明快的欧式建筑,一层被改作贩卖各类琳琅小物的商店,阳台上则种着花,一片一片的,姹紫嫣红,首尾相接,煞是好看。
两人缓步走在五彩碎石铺就的游步道上,却都沉默着。
韩单轻咳一声,说:“谢谢。”
“谢什么?”纪云翊问。
“你刚才帮我解围。”
“用什么谢?”他又问。
韩单警惕地捂着皮包:“你不会要把那一千块收回去吧?”
“财迷。”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明朗起来,褪去平日里的高傲和冷漠,仿佛初生的暖阳,让人眯起眼仰视。
原来他笑起来是这样的:俊朗,温柔,带着小小的无奈和纵容。
心脏漏了一拍,她怔在原地忘了要说什么。
“怎么了?”
“没事。”她迅速低头,连脚步都快了起来。
“当心。”看见有滑旱冰的少年擦身而过,他用力将她拉进自己怀里。
热度从高大的躯体传递而来,还有他衬衫上淡淡的皂类气息。还未日落,低飞的鸽子掠过天空,留下一串翅膀扑打的声音。不远处的音乐喷泉冲天而起,风扬起水雾,形成细碎而温柔的小水滴。金黄色的光模糊了两人的轮廓,成了一幅旖旎的剪影。
仿佛陷入一场迷梦。
如同被猫儿的尾巴拂过,心轻缓地颤抖,然后失重般落下,找不到节拍。许多话拥堵在喉咙里,却没有一句能说出口。
明明该一直讨厌他,却安然被拥在这样的怀抱中不想挣脱。她合上眼睛,金色的光附着在眼皮边缘,变成两道莹红的线。
孤单太久,久到已经想象不出有人陪伴的日子,久到让她在温暖的怀抱里会冒出这样跳脱逻辑的想法——就这样沉醉下去,也好。
然而……
她的手包里装着他的信用卡。
一千块的约会。
只是假装,只是替身。
“谢谢。”她轻轻地推开他,“时间不早了,我得去幼儿园接小衡了。”
韩单转身向来路走去,错过了喷泉的再次喷发,错过了街头艺人的卖力表演,错过了在小广场上纷纷降落的鸽子。
还错过了,身后的男人在慢慢松开因为极力克制而捏紧的拳时,脸上忧伤而无奈的表情。
有时,我们总是太自信,以为眼之所见,便是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