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天生顽疾,并不是单单看了几本书便能治好的。
对面,听着老人的声音,男人的目光缓缓地从古籍上移开,目光清淡而温和,没有吭声,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
叹了一口气。
天妒英才。
虽然洛玉尘在武学上没有什么根骨,但是并不代表他便一无是处,他是发现了,洛玉尘的脑骨极为的灵活,但凡是看过一遍的书便能牢记,这种才能是很少见的。
可惜,有这么好的才能,却有着接近枯竭的躯体。
又或者是,因为身体不佳,寿命短暂,所以才赋予了他常人所不能有的天赋?
但是,不管如何,都是可惜至极。
思索间,便看到洛玉尘已经将手中的古籍缓缓地合上。
此时,阳光已经高高地挂在半空中,有些刺眼,他起了身,对着老人说道:“老人家,该做饭了。”
这段日子,花期离开,饭都是洛玉尘做的。
他做的饭菜,不可口,但也不会过分难吃。
见洛玉尘一如既往的风卷云情,老人抿着唇,见他朝着屋内走去,不由地蹙了蹙眉头,看着他的背影,那双老眼波动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说道:“小子,你中秋不回去吗?“
洛玉尘脚下一顿,扭过头望向老人,那张素白的脸在阳光底下显得更加的净白,唇瓣勾起一点弧度,多了一丝不以为意,而是问道:“老人家,是要赶我走吗?”
知道自己的想法被看穿,老人也不尴尬,只是坦然地说道:“小子,山下的生活不适合你,空气杂乱环境复杂,比不得,你在这里常呆下去,你的身子就算能够强撑着,还是会垮下来,趁你现在情况还好,你最好……”
话里话外多少有几分赶他走的意思了。
但老人说这话也是为了他好,洛玉尘身有天疾,这可不是随便吃点药就能好起来的,还需要长期的调养和适宜的环境,而稍稍有点风吹草动,就可能出现意外,这样的身子确实不适合在这种环境下长期住下去,再加上先前救夜默城的时候,那些珍贵药材虽然还剩下一些,但若是他病发,那剩下的一点也是无济于事的。
即便夜默城早早的让人前往天山取药,但天山路途甚远,再加上闪石恶劣,即便是动用了最快的交通方式,也不可能短时间内回来。
洛玉尘想要活下去,回天山为好不过。
老人是为他好,洛玉尘知道。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老人的话,不反驳也不同意,显然是了然于心,而他的决定亦是分外的明显。
见洛玉尘这反映,老人叹息了一声:“本来你天生顽疾,这病你活不过二十岁,但是你如今二十有二,你辛辛苦苦了这么久破了束缚你的命格,如今,又何必去糟蹋自己的努力?”
老人还要继续说些什么,就被洛玉尘清浅的声音所打断:“那么努力地活下去,是为了什么?”
老人一愣。
对面,洛玉尘羽睫一颤,目光落在了老人身后的芭蕉树。
雨季过后,秋意甚浓,就连原本翠绿的芭蕉也渐渐黄了叶子,一串一串的果实珠帘般地垂着,在风中静静地摇曳。
看着,他的眼眸忽然一动,看向老人:“老人家,你曾经说,人生总要有所追求,没有追求的人生比碌碌无为更加可怕。花期和夜默城相互追求彼此相爱,甚至愿意为对方付出生命,这是他们的追求。赵哥为我而生,从小到大日夜守护也只是愿我能够活下去,这是他的追求。而你为守护那个东西而坚守了下来,外围的人为了你的这个东西不惜舍了生命来掠夺,这是你们的追求。所有人都明白自己活下去的方向。而我……”他的声音一顿,嘴角的弧度清淡而淡泊,“我却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活下去,我这么努力地多活了两年,一辈子注定不能为他事而动荡起伏,这多活下去的两年其实个以往的二十年一样,只是为了活下去,却不知道活下去的理由。”
“老人家,我也想知道……这辈子,我能够用生命守护什么,我能够用心去追求什么……”
说话间,洛玉尘的眉宇清浅,日光落在他的眼睑上,透明地能看出他眼皮下的青色血管,就仿佛他这个人的生命一样,浅薄而脆弱。
他站在阳光底下,却仿佛雪一般被阳光融化,有那么一刻,像是触摸不到的模糊的影子。
听着他的话,老人身下的摇椅一顿,苍老的手指握住了手下的手柄,他耸动着唇角,目光略微复杂地望着他,也不知道是念及到了什么。
许久,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对着洛玉尘挥了挥手,嫌弃地说了一句:“去吧去吧,老头子不经饿,你做饭快点。”
将老人的神态尽收眼底,洛玉尘轻轻地抿了抿唇,点了点头,在转身前,他还是说了一句:“老人家,不管我回不回去,中秋对于我来说都是一样。”
摇椅上,老人不由一愣。
洛玉尘清淡地一笑,便是转过身。
中秋,对于其他人而言,是团圆的好日子,可是对于他而言,依旧是和往日一般,和冰雪共度的一日。
他的病不能悲不能喜,家人团员那种喜庆的气氛对于他而言,而是太过于浓烈了。
所以,中秋这一日,对于他而言,便是寻常的一天,没有任何意义的天。
或者说,他的每一日,都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以活下去为目的而度过的。
思索间,他的脚下刚踏进厨房,就听到老人身后中气十足地又来了一句:“记得让那些不相干的人离开,人太多,烦。”
洛玉尘脚下一顿,唇瓣微微勾起,知道老人是在说什么,他无声地点了点头,随即没有再给任何反应便走了进去。
而身后,老人看着他的背影,那双浑浊的老眼里,一点沧桑,一点复杂,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日光晒得他身上的衣服都暖和起来,老人又是一声叹息,瞌上了眼睛,躺在了摇椅上,休憩。
厨房里,洛玉尘才一进去,目光一动。
一个素白的人影从角落里浮现,出现在他身后,冰冷而恭敬,“少爷。”
洛玉尘视若无睹,顺手拿过灶台上的篮筐。
见他的动作,人影一顿,片刻,又道:“少爷,老爷派我来传讯给你,让你短期之内回去。”
洛玉尘在朱子村发生的一切,洛家全部知道,也就是因为知道,所以在发现洛玉尘迟迟没有回天山,洛家便立马派了人过来。
洛玉尘对于洛家意味着什么,只有洛家的人才懂。
洛家向来子嗣单薄,再加上这一代的子嗣不管是偏房还是正房,更是艰难。
而洛玉尘则是唯一一个存活下来的正统血脉,偏偏又天生顽疾,整个洛家更是紧张地不得了,生怕有什么万一他就没了。
而这次,洛玉尘下山,也是大族长压下了大多数的疑议得到的机会。
可是,没有想到,一向淡泊性子清浅的少爷竟然下山了就不愿意回去了。
洛影带着其他人连续在院子外围呆了好几天,得到的便是洛玉尘的冷落。
见洛玉尘没有回应,动作熟稔地做着作为洛家继承人不该做的下贱的事情,洛影咬着牙,夺过了洛玉尘手里的篮筐,忍不住又说道:“少爷,这山下的日子有什么好的?您怎么能够做这种事情!您还是回去吧,天山什么都好,而且人心也没有山下的人那么复杂狡诈,您怎么就不愿意回去?”
洛家的掌门人哪一个不是尊贵的天之骄子,怎么能够做这种事情,天知道,在洛影赶到朱子山看到自家少爷屈尊降贵地给别人倒茶做饭,那种心情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洛家向来家训严谨,等级分明,而下人们对洛家的每一个主子是真的从心底里的恭和敬。
可是,洛玉尘在做什么?
在做他们这些下人们做的事情!
这让洛影是什么感受?恨不得让这些使得他们少爷做这些事情的人五马分尸才甘心。
洛影在内心里悲愤交加,嘴里却是忍着,生怕唐突了自家少爷。
而洛玉尘没有说话,只是抬眸毫无情绪地看着他。
这让洛影是什么感受?恨不得让这些使得他们少爷做这些事情的人五马分尸才甘心。
洛影在内心里悲愤交加,嘴里却是忍着,生怕唐突了自家少爷。
而洛玉尘没有说话,只是抬眸毫无情绪地看着他,目光沉静如水。
一时间,空气里多了一分迟钝。
许久,久到洛影望着洛玉尘的眼睛开始干涩,他轻轻地眨了眨眼睛,就听到洛玉尘忽然开口问了一句:“为什么要回去?”
显然是没有想到洛玉尘会问这个问题,洛影一愣,就看到洛玉尘直直地望着他,又问了一句:“为什么要回去?”
随即,他的声音一顿,又问:“如果,如果我不回去呢?”
为什么要回去?过去的二十多年他都未能找回自己活下去的理由,一辈子就这样不悲不喜地过下去,甚至为了活下去,耗尽了家族所有的资源,也不一定能让他和正常人那般长寿,也只是如此艰难多活过那么几年。
而他的命就仿佛挂在悬崖边上的石子,无时无刻都有被大风刮下深渊的可能。
与其如此艰难,为什么不能让他如此短暂的生命里过的随心一些?
因为所有人都希望他活下去,所以,他也很努力地活了下来,但是这些理由里面可不可以有属于自己想要活下去的理由?
如果他不回去,是不是还可以在剩下的时光里,找寻可以属于自己的东西,就算找不到,但起码,他这辈子,还能够经历这样的事情,不是吗?
洛玉尘难得任性,或者说,在平生的岁月里,也是仅仅的那么任性了一次,这种任性,奢侈而渺小。
说话间,洛玉尘垂下眸眸,目光落在从篮筐上滴落下来的水珠,水珠就这么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上,嵌入灰尘,变成暗沉的水渍,就仿佛他的人生,慢慢地暗淡下去。
洛影愣愣地望着他,看着洛玉尘眼底的那一点情绪,那一点情绪有点暗淡,也有点像冲开浓雾的清明,有那么一刻,他忽然在洛玉尘的身上感觉到了一分真实。
而那份真实却仿佛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糊隔在他和少爷两个人之间,仿佛伸一伸手指便能捅破。
洛影只感觉心里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了上来。
他何曾少爷有过这般让人看懂的情绪?作为洛家的大少爷,洛家最正统的继承人,洛玉尘都是洛家上下最珍贵的存在,向来同样也是所有人眼里的希望。因为天生顽疾,所有人更是竭尽全力地护着他,甚至连一点伤害一点委屈也不愿意让他承受。
即便他常年只能生活在天山,族里也不曾断过他的消息和关心。
赵哥是少爷的名卫,而洛影则是洛家暗中派给少爷的暗卫。
他在暗中护了洛玉尘数年,甚至连洛玉尘和赵哥都不知道。
在洛影的眼里,少爷即便是天生顽疾,但却如同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及,他淡泊,与世无争,遗世独立,隔绝尘世,他甚至鲜少看到过少爷有其他的情绪,他常常在想,可能少爷不属于这个世界,只是谪仙落入尘间来短暂历练一番。
若不然,像这样的人为何上天要给予他如此脆弱的躯体?
而如今,洛家向来淡泊清浅的大少爷竟然懂得了一点悲伤和情绪。
想到这段时间他根本没有跟在少爷身边,洛影心里微微有那么一点疼。
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经历能够让向来波澜不惊没有欺负的少爷有了这种感悟?
又或者说,这个世外有太多的诱惑,即便是向来性子淡的少爷也无法抵挡得了吗?
想到洛玉尘刚才问“为什么要回去?”的时候,那种凉薄的语气,洛影的眼眸微红,一股强烈的情绪急涌而上,随后——
“扑通”一声,声音强烈而厚重。
他的膝盖砸在了地上,直接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