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叫了那天的侍应生,和李君则一同来到了当时副部长中毒身亡的卡坐包间内。
据老板此前的叙述,当时能够进入这包间的人除了递送酒水的侍应生之外,就只有一直陪在副部长身边的这几位亲信。
死者韦英,汉奸当久了,胆子也小了,做事却格外谨慎,出入各种场合身边都会带着贴身人员。并且每次来这里喝酒,酒水都会先叫端酒的侍应尝一口,确认没有问题,才会放心的自己喝,这一点也得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证实。
以此可以直接排除酒吧侍应生投毒或是之前就下好毒药的可能,而下毒的时间点应该就是在上完酒水之后的这段时间里,最大的嫌疑便落在了他身边几名贴身人员的身上。
可这些人都是由中央社会部经过层层挑选、详细调查过信息背景的内部人士组成的,且都是经由韦英亲自试炼考核才能成为他的贴身亲信,况且他们个个都有充分的理由排除了自己毒杀韦英的可能性,警备部通过各方面的分析研究、调查取证,都无法判断谁才是毒杀韦英的凶手。
李君则径直坐在了当时韦英的位置上,开始和那天给韦英倒酒的侍应生闲谈。
“那天你给他喝了什么酒?”
“韦先生喜欢喝威士忌,每次到这里来几乎只和那种酒。”
“你每次都会给他试酒吗?”
“是这样的,想加害韦先生的人太多了,他自己也一贯小心,每次都会让我先尝一口再给他。没想到最后还是出了意外,我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侍应生说的很悲伤,李君则看着他半天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拉长了尾音。
“你应该知道死者是汉奸吧?”他突然开口问了这个问题,莫说这个侍应生了,连一旁的老板都听不下去了,面色很不高兴:“你在说什么呢?查案子怎么扯到这个上面来了。”
李君则对着老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继续对侍应生说:“你不恨汉奸吗?”
“不,不恨。”很显然,他被李君则这个问题问的有些懵,舔了舔嘴唇,微微皱着眉头。
李君则点点头:“能不能劳烦你替我倒一杯威士忌。就像那天你给韦英倒的那杯酒一样。”
侍应生于是顺从地给他倒了一杯,老板在边上插嘴:“加点冰更好,韦英喜欢喝冰镇的。”
李君则摇摇头,不是他喜欢埋汰私人,而是韦英果真没什么品位,威士忌加冰块虽能抑制酒精味,但也连带因降温而让部份香气闭锁,难以品尝出威士忌原有的风味特色。
而就在此时,李君则低头喝酒的时候,忽然灵光一闪,发现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先前老板的话就如同一个无意的障眼法,使他一直将注意力放在了这几个人的身上,而忽略了这起事件的关键点——这是一杯毒酒。韦英喝完了酒就中毒身亡了。
他把酒杯递过去:“请加点冰。”
侍应生紧紧地握住杯子,依言放了几块冰块进去。
“你喝一口。”对方一一照做。
李君则结果他喝过的杯子,轻轻地拿在手里晃动。他不可能是嘴里含着毒药,在喝的时候吐进杯子里,那样太明显了,韦英一直看着,绝对会发现。
那么还有什么办法下毒?
冰块撞击杯壁,清脆的声音。
李君则忽然愁云顿消,鬼魅的露出一丝笑容:“果然是好手段,如果不是我认定是你下的毒,还真不会想到这样杀人的办法。”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夹杂着惊讶、疑惑、愤懑以及灼热的目光全部投向了侍应生。老板见李君则锁定了此人,便一声令下叫左右先拿了他。侍应也被这突然的一出,吓得冒出了一身汗来,当即矢口否认是自己毒杀了韦英。
老板也不解的问李君则:“怎么会是他,虽然当时给韦英端酒的正是此人,但他可是先喝了,倘若是他下的毒,先毒死的应该是他自己才对?”
“其实所有人从一开始就都被他给骗了,我也一样。韦先生谨小慎微,喝酒之前会让侍应尝酒这个习惯想必你们在场的人应该都是知晓的,而他常来这边享乐,经常为其服务的此人对这习惯必定了然于心,他反而利用了这一谨慎的习惯。我们还忽略了韦英的另一个习惯,就是他喜欢喝加冰的威士忌,这也是最关键的地方。他事先是将毒药冻在了冰块里,韦英让他试酒的时候冰块才刚放入酒杯不久,并没有完全融化,所以他喝的时候并没有中毒,而等冰块逐渐溶解,就成了满满一杯子的毒酒,不但巧妙的毒杀了韦英,还规避的自己的嫌疑,可谓是一举两得……”
说到这里,这侍应虽然还想辩解,不过已经慌张的开始支支吾吾了,犹如一只受了惊吓的雏鸟。
无需再多说什么,但看他的反应,老板也知道他就是杀人凶手了。
“绝了绝了,李先生果然没有骗我,当真是一个奇人。竟然连这么鬼祟的办法都能揭露出来,吴某刮目相看。”
“老板客气了。”
“叫我老吴就行。不过话说回来,你是怎么能看出来他说谎的?”
“我跟他提起韦英的死,他看起来很悲伤,但是眉头皱起,嘴角下撇,眼睛不是平视而是斜视,朝着左下角的某个地方看,他分明就是在隐藏自己厌恶的情绪。这不是悲伤。”
“再有我提到汉奸这个词,他左右两边嘴唇的弧度不太一样,这是一个微微讥笑的神情。他很看不起汉奸。”
“我让他加冰的时候,他的双手紧紧握着杯子。说明一定是冰块触及到他的敏感区域了,所以他紧张了,他的手暗示了他在说谎。”
……
侍应生这时候突然一改方才的畏惧:“你说的都没有错,人的确是我杀的。但韦英难道不该死么?好好的中国人不做,非要去做日本人的走狗,我没有什么能力,不能真枪实弹地跟这群卖国贼打一场,可是不杀他们,我心里怒火难平。”
老吴一听这话怒火中烧:“给老子惹了那么大的麻烦,去你的怒火难平,我只认得死理,谁有本事谁领导中国。一介小儿毛还没长齐,口口声声地说爱国,真是可笑至极。”
李君则反而神情凝重了起来,他懊恼地在心里骂了一遍自己,只顾着查案,竟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一点。越是仇恨汉奸的杀人凶手,反而越是有家国情仇的好人。
不想他反而不小心成了恶人的帮凶了。
事已至此,他无力回天,心想着这人落到他们手里哪能还有活命,光是严刑拷打就要脱了几层皮。情急之下,李君则顾不得多少,一个用力就对着侍应生的膝盖踢了下去,让他站不直身子,然后李君则用手铐铐住了他:“我以探员的身份逮捕他,先把他带到巡捕房,到时候你可以让当局跟我们探长联系,接手这个案子,但我不能现在就把人交给你们,会坏了规矩,我会被责骂的。”
“也好。”
李君则于是把人带走了,临走的时候又私下里对老吴说:“不知道你和中央政治部的章部长关系如何?”
“因为韦英的愿意,我和章部长也有些交情,不过不算深厚,怎么了?”
“中央政治部是我最梦寐以求谋事的地方,吴老板,如今案子破了,我怎么说也是帮了你一个大忙吧,你是不是也帮我……?”
“我既然答应过你,自然会做到。你回去等消息吧,我会跟章部长提一提的。”
老吴还算讲信用,没过一两天,李君则就得到了消息可以见人。
他跟着老吴去见章时平,还在路上的时候,老吴就不停地交代:“等会儿见到章部长你可千万不要乱说话,他问你一句,你答一句就行。人家肯见你啊,可不是卖给我面子,而是卖给我那个死去的亲戚的面子。要是你惹了祸我可没有能耐担保你。”
“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车停在公馆的大门口,还没有停稳当,已经有警卫过来拦住他们:“外来车辆一概不准进入大门。你们是什么人,是否有约?”
老吴把头凑到窗外:“有的有的,跟中央社会部的章部长约好了时间的。”
“请稍等,我需要打电话确认一下。”
李君则和老吴就下了车等消息,没过一会儿大门被打开:“请进。您二位把通行证拿好,等会儿上楼的时候还需要在经过审查的。”
果然在楼梯口的秘书室又把他们的身份登记了一遍才让他们上楼,李君则心里暗笑,果然这里是汉奸的大本营,如果不是自己心里有数做了见不得人的卖国勾当,又怎么会这么小心翼翼呢。
再进入章时平的办公室之前,又有章的贴身警卫在他们口袋和袖子的重要部位,明确地检查了是否藏有不该有的东西。
而这间办公室里,一直静坐在办公椅上,耐心地等着这一切流程做完的男人终于开口:“希望你们不要见外,现在经常容易出事,底下人做事仔细,对谁都不放心。我已经说过他们好几次,却还不见改,但到底是为了我的安全着想,我也不便拂了他们的意思。”
这当然是一句虚情假意的客套话。老吴连忙说:“应该要查的,我们绝不会介意。”
李君则沉默地站在老吴身后看着他。章时平其实还不到五十岁,但是看起来的模样要比实际年纪苍老很多,头发已经白了大半,而且似乎身体不太好,才不过说了几句话,就低声咳嗽了两次。
章时平望向李君则:“我和老吴认识也有很长时间了,能让他开口极力推荐的人倒是第一次。你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韦副部的那件案子你很快就找到了凶手,我很欣慰。”
“能帮上忙我也很荣幸。”
“对你,我也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你是法租界的探员,在唐鑫探长手底下做事的,听说唐探长很器重你,为什么突然想要来我这里做事?”
李君则沉思几秒,对章时平说:“不知道章部长是否读过三国,那是我非常喜欢的一本书,书里曹操曾说过‘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也。’如今的中国形式火热,巡捕房受法国人党领导,并没有真正参与到这场国家内部的变革里来,我希望能够有一个更好的机会,让我发挥才能。”
“这话说得极好,不过越是动听的话越是官场话。既然今天我私下见你,就是想听到最真实的理由。”
“不瞒章部长,一直以来我都心仪一个女人,最近想要跟她结婚。但是我不想她跟着我过平庸的日子,我希望能够给她更好的物质条件。”
“很好。”章时平显然很满意他的回答,看着李君则的眼神也变得体己许多:“可能会有人觉得,男人为了女人改变不算大丈夫。但是在我看来,这样的人才显得重情重义,更让人放心。天下大局既需要英雄的推动,更需要人才作为基础。你加入我麾下,日后和我一起共事,我很欢迎。”
事情的发展比李君则之前预料的要顺利许多,他也松了一口气。
回到家里,何杏在厨房里给他做饭。李君则开门进来她都没有注意,只是低头专注地打碎蛋黄。
他不止一次想象过这个画面,如今这么生动地发生在眼前,仍然有恍如梦境的感觉。
李君则安静地走过去,他的步子迈地极其轻,忽然从后面搂住了她的腰。何杏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跳,复而平静下来:“干嘛又吓人。我做饭呢,你先去外面等一等,不要妨碍我。”
“有件事情我想告诉你。”
“说来听听。”
“我以后可能不会再继续在巡捕房做事了。”
何杏很诧异,转过头看他:“为什么呢?莫非是傅先生让你做其他事情?”
“或许你可能听过伪政府七十六号,上海著名的魔窟。我以后要去那里工作。”
“你说什么?”何杏瞪圆了眼睛:“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去伪政府的机关里做事了?”
“军统下令让人打入敌人内部,而似乎没有谁比我更适合了。我不久前查了个案子,受到了引荐。”
“这么危险的事情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就私自决定了,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何杏咬着嘴唇:“莫非这就是你和傅先生交换的条件。你跟我说过有你在他绝对不会动我的性命,所以你们私下里达成了协议,如果你听从他的安排,他就会放过我?”
李君则本来想说不是。
但是他这个人最喜欢落井下石,明知道现在傅世钦和何杏之间再无任何可能性,还是半真半假地加了一句:“其实也不完全是。主要我自己也想那么做,你不是经常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吗,一直以来我并没有为这个国家做太多的事情,现在弥补也不迟。”
何杏听了这话心情一下子复杂了起来,一方面觉得傅世钦心够狠,明明知道是龙潭虎穴还要让亲弟弟去涉险。另一方面,一直以来李君则的政治意识很淡薄,对于抗日的积极性也平平,如今能够有这种觉悟,她是打心底觉得欣慰。
作为一名情报人员,她心里清楚,日后他要应对的麻烦绝非如今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就能概括的。何杏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的脸,心里忍不住滋生了担心和不安。
身体的反应比思想也许更快了一步。
她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把脸贴在他的胸口,半天才说了一句:“你以后做事一定要千万小心,不能把自己置于险境。”
“你跟我在一起,可能也跟着危险起来了。”
“我不怕。”她的手臂收地更紧:“我一点儿都不怕。李君则,你为了国家以身犯险,我觉得很佩服,所以无论你做什么我都陪着你。哪怕很危险,你不怕,我就不怕。”
在她说这话之前,李君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无形中给何杏树立了怎么样的一种形象。他之前说出口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样的话,其实更多的是为了不让何杏知道他的私心,是想接近章时平来查外公的案子。
在她说了这话之后,他莫名感觉有些异样。他从来习惯在何杏面前标榜出一个永远很好的自己,可是很多时候,那并不是真相。可是何杏这个傻姑娘总是毫无理由地相信他,相信她喜欢的人是一个心系国家的侠士。
他突然很想真的变成一个侠士,让她的期待不再空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