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羽殿。
乐扬与重山已僵持了许久了,两人四目相对,一个恼,一个恨。
这个审问的场面,简直和长信宫那一场如出一辙。
“你既做得出,就不要不认。”重山的言语似是结了霜。
乐扬如鲠在喉,双眼红得近乎冷漠了,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从我宫里出去的,就是我指使的么?死无对证,凭人怎么说!”
这一说,便一发不可收拾。
“皇后受了辱,陛下要替她报仇,要降罪,要杀头,都是陛下一句话而已。但是,在陛下的眼里,只有皇后的清白是清白,我的清白就不值一提了是吗?”
乐扬一哭,如山海倾倒,悲痛欲绝,“归根结底,是陛下不信我罢了,连找起证据来,都那么草率。我宫里出去了那么多人,她们在外头做了贼,与我何干?赶明儿,椒房殿里也出一个,陛下也像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吗?”
经这一通诘问,重山感觉自己的确有失偏颇,心下有些不忍,便道,“朕会继续将此事追查清楚,倘若不是你做的,朕也会还你一个公道。”
乐扬的眼泪依旧如断线的珠子,扑簌落下,她往重山身边慢慢靠近,幽幽道,“我要这公道何用?我要陛下,分一半的心给我,不偏不倚,我便知足。”
重山原本冷漠的眉宇瞬间化成了怜惜,不由得愧疚起来,方才那股凌冽的质问也霎时消散了。
乐扬伤心地扑进了他的怀抱,倾诉道,“陛下,我也等了你很久,你不记得了吗?”
重山轻轻揽住她,讷讷地点头,“当然记得。”
他们的故事,远在清华遇到重山之前,便开始了。
乐扬生命中遇到的第一个有温度的男人,便是重山,她不是因为贪生怕死,才杀了乐雍的。乐雍非杀不可,但是,恰好在那个关头,她才动的手,把这颗人头送给了重山,报他当年送药之恩。
重山默默回忆着往事。
年少的他,约莫十五六岁,曾到过潁川,在总关府里,他遇到了不知为何被打得遍体鳞伤的乐扬,瘦骨嶙峋的她被丢在了柴房,奄奄一息。
见到乐扬的第一眼,他的心恍惚惊了,这个女子的狼狈和凄惨,根本无法掩饰她天然的摄人心魄的美,反而一种接近的死亡的苍白,更加显得她似仙灵一般的纯洁,人间不堪拥有。
她漆黑如墨的发丝,凌乱地散落在额上,脸颊上,唇上。细长的脖颈,瓷肌若雪,而扎眼的血红的印子却遍布全身,没有一处好的地方,嘴角残留着未干的血渍,她双眼紧闭,一动不动,若不是靠得极近,是听不到还有呼吸声的,虽然极轻极浅,却像是在与天地抗争,就是不肯落这最后一口气。
重山费了一夜的力气,帮她取火暖身,上药愈伤,偷来温热的粥一口一口慢慢地喂下去,直到天明。
乐扬活了下来,在他的怀里睁开了眼睛。她靠在一个陌生人的胸口,只为贪恋那一点胸口的温热,竟久久舍不得离开。
乐扬没有可以谢他的,便伸手去解他的衣裳,她以为,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谁料这个普通的男人浑身一颤,跳了起来,猛然抓住她的手,一遍遍摇头,便要夺门而出,似乎遇上了妖孽。
乐扬有气无力地喝住,“我叫乐扬,你叫什么?”
他还未答话,便有屋外一声大喊,“重山!重山!你小子去哪儿了?走了!”
重山暂停了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大声回道,“来了!”
在推门而出的那一刻,他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赵重山。”
回去了,这一夜的萍水相逢,慢慢从他心中淡去,他只是在某一刻,会想起那个受尽欺凌的姑娘,也许也梦见过几次,但,没有在心上留下深刻的印记。
他也没有想到,几年过后,乐扬提了自己父亲的人头送给了他。她只有一个要求,要一辈子跟在他的身边,不论发生什么,不得将她舍弃。
这个要求,他既答应了,便一直记得的。
重山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叹息着,“对不起,是我鲁莽了。”
乐扬泪流满面,哭诉道,“你每一次心神大乱,都是为了皇后。大概是我前生作孽太多,所以,这一生,连她一半的运气都不配得到。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也为我疯魔一次?”
外人觉得她这个夫人尊贵风光,可是只有她自己明白,这只是一层奢华的空壳而已。
皇宫看起来很大,容得下世间万千女子,可是,明明只有皇后和自己两个人,就足以让她觉得窒息了。越是待得久,越是将她往绝路上逼。
她只有无限示弱,才能得到他的好。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活得像个乞丐。
“真是不公平啊。”她面上流着泪,心内一片凄然。
这场闹剧,始于重山的怒火,终于乐扬的眼泪。
重山好好将她安抚了才离去,未多作停留。
第二日,重山下旨,赐公主允欢封号,曰“明”,大公天下。
“自然是光明正大,掌上明珠的意思,可见陛下对公主疼爱有加。”盈袖面上难得露出一丝喜色。
清华却微微道,“不要得意忘形。先是一个黎王殿下,然后是一个明公主,盈袖,你看到了吗,这么小的孩子,就被荣耀的枷锁困住了,不止他们,连我们,都被困住了。有人借这些名号,搅弄风云,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清华揉了揉额角,低声道,“而我,却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盈袖扫了一眼清华手边放下的信,试问道,“安王还没查到么?”
清华有些苦恼,“尚未发现什么异样。”
盈袖低头,思量道,“会不会,是娘娘多虑了,江大人的提议或许是个巧合呢?”
“不会。”清华眉头紧蹙,却目光坚定,“江大人绝非无辜。只能说教他之人行事隐秘,滴水不漏,尚找不到他的破绽。”
清华暗暗思忖一番,忽心上一计,便吩咐道,“盈袖,帮我把御林军统领唤过来。”
盈袖答应。
不多久,便有一个身着戎装的武将来了椒房殿,向她跪拜道,“卑职,见过皇后娘娘。”
这人是个武将,举止之间却透露出一丝斯文之气,面容也生得儒雅,但是看起来有些古板。
“邓统领请起。”清华打起了精神,朝他道,“坐吧,不必拘束。”
清华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便令他有些惶恐,“娘娘......”
“娘娘找卑职,不知有何吩咐?”他道。
清华微微一笑,道,“我想请邓统领帮个忙。”
他便立马回道,“娘娘请说,邓孝在所不辞。”
邓孝心知,自己能从一个前朝旧臣当上如今的御林军统领,全因皇后举荐的缘故。再加上,那年咸阳王宫,自己一朝被提拔为禁军统领,多多少少也听说了一些,其中也有皇后的手笔。一人受两恩,邓孝心中对皇后既感恩,又钦佩。
清华并未直接说出要他作什么,先问了道,“人人都知,我与你叔父有着血海深仇,可为何,我仍不计前嫌,将你举荐给陛下呢?”
邓孝便道,“因娘娘宽容。”
清华摇头道,“不是。是因为我知道,你为人正直,和他不是一路人。他会行大逆不道之事,你不会。而且,你公正,你不会因为他是你叔父就徇私。我所看重的,不过是你这份独一无二的深明大义罢了。”
邓孝从未听到有人如此直白地夸奖他。
过去,他虽兢兢业业,却也被人说是靠着叔父,如今当了御林军统领,又被人说是不择手段得来的。他心中虽有委屈,却从不透露出来。每日只是安分守己,将手头事物处理得一毫不差。
他的眼眶微微红了,天下知他者,竟是皇后一人而已。
清华接着道,“我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会因恨你叔父,就将天下所有与他相干的人都杀了。”
邓孝再次拜道,“卑职明白。蒙娘娘提携,才有卑职今日。”
清华扶起他的手,道,“邓统领,可愿为我效劳?”
邓孝郑重点头,“卑职愿意,但凭娘娘吩咐!”
清华故意一笑,“你不怕我,让你做不忠不义的事?”
邓孝便道,“娘娘相信卑职的为人,卑职自然也相信娘娘的为人。”
清华舒眉,点头道,“是这个理。这杯茶,邓统领可以喝了吧?”
邓孝接过茶来。一饮而尽,“谢娘娘。”
清华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我想要邓统领,帮我多留意岁羽殿,看有什么人进来,亦或乐夫人出去见了什么人,尤其是,朝堂之人。”
“好。”邓孝应承。
“你不问为什么?”清华问道。
邓孝抬眼,眼中清明,道,“娘娘自有道理。”
清华微笑点头,便又嘱咐道,“切勿张扬,我不想打草惊蛇。”
邓孝一一答应,领命而去。
盈袖便坐了下来,有些不解道,“娘娘,还是怀疑乐夫人?”
清华便道,“既然外头查不到,便只能从里面着手了。狐狸再狡猾,也会有露出尾巴的一天。我有种直觉,这一件两件的,绝不是空穴来风。”
盈袖慢慢伸手,替她揉了揉太阳穴,道,“娘娘也别太操心了,这样对身子不好,你也多日没睡个安稳觉了。”
清华轻轻点头,“我知道。”
“娘娘既然有所疑虑,为何不和陛下说,要陛下自己去查呢?”盈袖轻声道。
清华养着神,缓缓道,“我未尝没有想过,只是,陛下原就政务缠身,不该拿这些捕风捉影的事去烦扰他,倒显得我多疑。更何况,这些事看起来,不过是后宫的勾心斗角,我身为皇后,本就责无旁贷,还要去劳烦他,不是又显得我无能么?”
清华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帝王夫妻,也有难做的地方。”
盈袖亦沉吟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