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声又给他添茶，“别急，慢慢说。”
果忍一脸委屈地倾诉着，本来两拨人一边闹一边静，也算相安无事，结果果忍那次带着扬声器要放音乐，大妈们就过来骂了。
他们一群老头子都没还嘴，那群大妈还是不依不挠的，一边骂一边要赶他们走。大爷们平常就怕这群大妈，一个个都闷声不说话，但果忍实在忍不住啊，一怒之下就出手了。
看果忍似乎有好多心里话憋着，李无声决定一言不发，就听他这么说下去。
果忍说了一会，又看李无声既不评论也不提问，只是平静无比地看着他，心里更悲了，憋了好久的心事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果忍的老家在湖北，为了供弟弟念书，果忍小学没毕业就弃学打工了，十几岁学了厨艺出来闯荡，二十五岁去了临安的一家国营大酒店掌勺，一待就是三十年，一直做到厨师长，但因为文化不高做不了管理，所以一直提不上去，后来又买断工龄供三个儿子念书。
五年前老伴因为宫颈癌去世，接着大酒店停业，果忍发现自己生活突然就没了着落。想问问看儿子们谁能接他养老吧，结果老大说家里就两室住不下。老二在国外准备拿绿卡。最小的一个还没对象呢，哪敢耽误他娶媳妇。
老无所依能怎样啊，于是果忍继续找工作，很多饭店嫌他老或者手艺过时，找了几十家都被拒之门外，最后终于有家素食餐厅收了他。
一次果忍从后厨出来透透气，看到一个全身补丁的和尚拿钵讨了点芹菜饺子，也没找座位，出了店找了个墙角盘坐着吃，吃得慢，但是体态威严，完全看不出叫花子的落魄感觉。
果忍怔怔地看了那和尚好久，突然就动了出家的念头，于是来了灵隐山。
出家哪有那么容易，他已经过了六十岁了，好多寺庙都以年龄过大为由拒绝了他，顶多当居士，住精舍也要钱，他能耗多久啊？
果忍失落之余继续在山里晃荡，无意间走到真如庵的时候，遇到无之师父在门口喂鸽子，这才有了个归所。
果忍感激归感激，但还是不甘心，因为他还是没出家。为什么都不让我出家呢？他总觉得家没出成，这么不尴不尬的不是滋味，精舍不要他钱也很难心安。
而且他发现住下以后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学佛。
果忍小学毕业，压根看不懂佛经，也没师父教，又不敢去庵里打扰几个尼姑，怕传出去不好。于是他打定主意，在精舍住着归住着，还是捣鼓点自己的事情，没文化就没文化，但咱还是有弘扬佛法的能力的，于是平时钻研各种花素，闲时就打起观自在拳，打算用自己的方式为佛法做点贡献。
按理说这么平稳下去，果忍也可以平静终老吧，但他老人家心气上来了，觉得自己还是有点本事的，结果一下山教拳，还是摊上大事了……
当时要打广场舞大妈的时候，果忍本来觉得没什么，本来就被那群大妈的噪音闹得心烦，那大妈可劲儿骂着，似乎要把家里的糟心事全发泄出来才肯罢休，另一方面果忍也看那大妈不爽很久了。
于是果忍还是没忍住，朝大妈挥了一拳。
但他用的劲也很小啊，顶多把人推开几步的力道。
结果那大妈被他一推，特么的直接就倒地上捂着胸口喊杀人啦！
那大妈之前也赶走过几个跳舞唱戏的团队，都是用的这一招，屡试不爽。几个大妈觉得果忍是个厉害角色，得助阵啊，于是纷纷效仿，用各种各样的姿势往地上倒，躺着就哭喊起来……
果忍当场就傻眼了，一拳下去就倒了一大片？
特么的我真有这水平还能在这教拳？
见过碰瓷的，没见过组团碰瓷的啊！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还能说什么？
更重要的是远处的老奶奶压根没想倒啊，结果跟多米诺骨牌一样被大妈们撞倒了，正好心脏病发，当场咽气……
果忍起初觉得这事儿他负不了多大责任吧，顶多到派出所继续吵，但看到弄出了人命之后才明白自己摊上大事了，这才后悔不已，好好的非要下什么山啊，为什么要希望观自在拳能有个后人呢，难道不是这种贪求才遭来祸患的吗。
果忍说完已是涕泪纵横，他也知道法网恢恢，这件事迟早要算到他头上，警察刚走的时候他看上去很平静，其实心里慌得不行啊，他听说法庭讲证据，录像表明他出拳大妈们就倒了，大妈们也一口咬定是被他打倒的，他能怎么办？
老奶奶已经死了，真相是什么谁也说不准，谁的证据充足谁就赢了。所以很多碰瓷事件都是赔钱了事，息事宁人的。
他这下慌了。打官司，他感觉自己一点胜算都没有的。赔钱，他没有钱。
难道余生要在监狱里度过了？
果忍说着说着悲到极点，说完就给李无声跪下了，“小李啊，我现在一把年纪了，别无他求，只希望能皈依佛门，能去西方极乐，我再也不下山了，就在这安安稳稳念佛了！这件事我对你坦白了，你千万别说出去好不好？就当大爷我求你了！”
李无声叹了口气，他叹的不是果忍命运有多波折，也不是那三个儿子有多坑爹，而是果忍的心态始终没有转变。
这么大年纪出不了家就出不了家了，在家不也一样修行吗？为什么非要折腾，为什么要执着于出家这个相呢？
身在佛门前，那么多经书在旁边，不知道比别人多了多少福气，没师父就自己慢慢学嘛。就算不识字，上面都有拼音啊，如果拼音也不会……那就一心念佛好啦！
他叹息果忍看上去皈依了，其实还是没有静下心。这样执着于相的人不知又有多少呢？
但是从果忍的角度看也没毛病啊，他想出家，但社会不让他出家啊，他还学个毛线佛法呢？
不识字就自己捣鼓，教拳弘扬佛法也是好心，这逻辑，貌似也没毛病啊。
所以这事儿完全说不清楚啊，能怪谁呢？难道怪那老奶奶？这都是个什么事儿啊。
李无声起初不想和这事扯上关系，但想着果忍都给他跪下了啊，这也太折煞人了吧！哪有老爷爷跪年轻人的？
李无声觉得这一跪他受不起啊，还是得帮果忍一把，不然就是造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