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奇怪,我竟然不能清晰地梳理出,你在这一重要时刻的内心感受。于是,我停下思绪,坐到沙发上,给自己沏一壶茶。几分钟后,电磁炉上的小水壶开始扑腾起来,透过茶水沸腾的烟雾,我看到了你的脸。那样苍白的一张脸,没有任何隐含的表情,只是一片空白。无法准确获知,那就用排除法来筛选吧,这是生活教给我的智慧。
首先,你不会真正吃醋。吃醋是有爱情的人之间才会有的情绪,你对赵久克,没有爱情,那么真正意义上的吃醋将不会发生;其次,你没有太大的愤怒。愤怒是一种激烈的情感反应,它往往与被欺骗、被侮辱、被敷衍等心理感受相连。你和赵久克虽肌肤相亲,但你们的精神世界却形同陌路、并无瓜葛。这样一种薄如蝉翼的关系,远远不能激起你内心如此强烈的风暴。那么,我还是只能用冰冷来形容你此时此刻的感受。赵久克是你手上唯一所剩的稻草,你紧紧抓住它,泅渡在漫无边际的内心黑洞中。现在,你发现连这根稻草也虚浮无着。你觉得冷,从发肤到内心,寒意彻骨。
于是,你第一次在不是周末的时间敲响了赵久克的家门。这是一次突然袭击,你想知道真相,想知道这个躺在你身边鼾声大作的男人,在你离开的日子,有着怎样的真相?这是一个星期二的黄昏,残阳如血。赵久克应声开门,看着你,远没有想象中惊讶。不由分说,你一脚踏进家门。客厅里依然盛满如舞台般不真实的夕阳,但今天,这个舞台不属于你。
不出所料,厨房里有女人说话的声音,你下意识地看了赵久克一眼。你的眼睛里有一抹怯怯的光,呵呵,我的孩子,你还太嫩,无法胜任捉奸者这样老辣强悍的角色。赵久克始终沉默,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你这位小小的闯入者。看到你紧张胆怯的眼神,赵久克嘴角一歪,兀自调侃地笑了。你,真的不是他的对手。
一个小个子的中年女人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她烫着一头过时的卷发,穿紧身的短袖衫,短袖下裸露的一节手臂粗壮肥硕,是一般中年女人都无法避免的脂肪沉淀。你在一秒钟内认出了她,她叫黄云,是你的老师,上个学期你选修了她所讲的教育心理学。想必,她就是嘉菊嘴里,那个和赵久克纠缠不清的女教师吧。看到你,黄云的眼睛里立刻现浮出一层浑浊的光。如今的我,对这样浑浊的眼神并不陌生。那些在生活里沉浮挣扎、内心痛苦不堪的女人们总会在某个瞬间,闪烁出这种母狼般的眼神。
你在黄云浑浊的眼神中变得惴惴不安,你竟然怯怯地叫了她一声“黄老师”。这一刻,你有了一种强烈的眩晕感。你原本是一个气势汹汹的捉奸者,但是一秒钟内,你就被这个黄老师打回原形,成了一个惊慌失措的小可怜。黄老师看看你,又看看一旁的赵久克,铁青着的一张脸没有丝毫表情。她折断手中一根粗壮的大葱,从鼻孔里哼出一句:“来了?”不等你回答,又缩回厨房里。
你咬着下嘴唇,怯生生地看着赵久克,你是有史以来最失败的一位捉奸者。赵久克看着你的窘迫,眼里的讪笑更浓了:“找我有事吗?”你为自己的表现感到羞愧,泄气般摇着头,说不出一句话。赵久克拍拍你的肩膀,用一种夸大的、居高临下地亲切语气说:“留下来和我们一切吃饭,黄云正在做呢。”你的肩膀象被蜜蜂蛰了一下,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你把头摇得象拨浪鼓,然后落荒而逃。
这个黄昏,你所了解的真相变得毫无价值。你被一种失败感紧紧包围,面对这两个饱经世故的中年人,你是如此幼稚胆怯、毫无杀伤力。
赵久克和黄云的关系是一团迷雾。你咬着牙没好气地反驳我,不是迷雾,是汽车排气管里放出的尾气。呵呵,我的孩子,与赵久克和阿芳之间被小说化的苦恋相比,他和黄云扑朔迷离的关系更能引起我的好奇。十年世故让我懂得,中年人之间的情感纠葛比那些清浅的年轻爱情,要来得复杂和吊诡得多。
那个黄昏失败的捉奸之后,你开始有意识地向赵久克打探关于黄云的一切。对黄云,赵久克并没有多少隐瞒。他们是一个办公室的同事,黄云结婚多年,老公确实是总务处那位肥硕邋遢的副处长。“黄云对我很好。”这是赵久克不止一次地向你强调的:“前年,我出那本美国教育心理学考察,15万字的书稿,是她一个字一个字帮我校对的!”你见过赵久克出的那本书,远没有他自己描述的那么专业和学术化,那不过是一本他在美国留学的流水帐而已。在那本书的后记中,赵久克特地向这位叫黄云的女同事表示了感谢。
“那你为什么不和她结婚?”你没好气地追问。闻听此言,赵久克神经质地摇头:“我可受不了她!脾气古怪、蛮横无理,没有男人受得了她!”赵久克对黄云的评判让你十分满意,这是又一个不能引起你嫉妒乃至伤痛的情敌。当然,你的内心还纠结着一个秘密,她和赵久克之间是否也曾有过肉tǐ的关系?
你在赵久克的书房曾经偷偷翻阅过一本潦草的日记。那上面清楚地记录着,前年夏天,他是如何一边为出书四处奔走一边并不情愿地照顾刚刚人工流产的黄云。关于这本日记,我至今记忆清晰,我甚至能准确地回忆出,那本日记大都用铅笔书写,每行字都写得潦草硕大,一如主人焦虑不安的情绪。
在你和赵久克最后决裂的争吵中,你曾经质问过他,黄云那年夏天的流产是否与他有关?赵久克的表情并不惊讶,依然是那副玩世不恭地派头:“这不是我干的!”这就是你所掌握的,关于黄云的所有信息。
以你20岁的阅历,实在无法真正理解这两个中年之间纠缠不清的暧昧关系。十年之后,我对黄云这个女人的兴趣远远超过了阿芳。她那母狼般怨毒、痛苦的眼神,深深打动了我。那是一个生活在痛苦中的女人,她和你或许一样,都把赵久克视为最后一根稻草,借以穿越内心那片风声凛冽、黑暗无边的荒原。
可惜,我无法对她获知更多,你拒绝给我这个机会。